陈翊定对于大同社社员的反应倒是不奇怪,若不是有刘锡命介入,他以前对这些还不是两眼一抹黑。
“朝廷赋税包括夏税、秋粮、均徭、杂泛等诸多项目,今日咱们要拿来说道的便是均徭一科。”
“咱们四川山多地少,尤其盛产高大林木,是以从永乐年间起朝廷便在四川设有木役,一直到万历年间,因本省多地抗役,朝廷遂将其取消,这事想来诸位应该都有所知晓。”
院子里的人纷纷点头,这木役之变在巴蜀影响深远,大家自然知道。
所谓木役,其实就是朝廷为了营建宫室所征发的徭役,最初是只征发徭役,后来慢慢变成了允许折银抵役。
但是因为是派出宫监前来征收,这帮人横征暴敛,早就逼的川中百姓怨声载道,最终酿成了木役之变。
到万历年间,因为国库日虚,朝廷已经许久没有开工大型工程,是以四川爆发抗役之后,朝廷便顺手推舟将其免去。
陈翊定脸上露出悲苦之色,“原本陈某也是这般以为的,但是近来梳理府县文案才发现,其中另有蹊跷。”
“本府木役折银一千七百二十三两,但是自万历二十年取消木役之后,本府却增加了一项人丁丝绢税,凭白增加了生绢两千一百五十四匹,按照每匹八钱来算,这刚好是一千七百二十三两二钱。”
“哗”,在坐的士子全都哗然,一个个愤然而起。
“岂有此理”
“如此坑蒙拐骗,哪里来的天理?”
“咳咳,大家请听陈常委说完”,刘锡命见群情激奋,赶忙站出来稳定秩序。
一帮士人听到刘锡命开口招呼,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慢慢降低了叫骂声,只是面上的愤然之色却怎么也忍不下去。
任谁知道自己白交了几十年的税恐怕也要大闹一场吧。
已经有敏感的士子开始察觉到大同社这次的动作一定非同小可,几人顿时来了兴趣。
“大家请冷静”,陈翊定见院内情绪稳定了一些才继续道:“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这笔税只有南充县有,其余二州七县全都没有这笔税项。”
静。
院子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原本还在嘟囔的士子也全都合拢了嘴巴。
陈翊定这话大家都听明白了,合着这笔钱只算到南充县头上,其他州县并没有承担?
那今日拿出来说是什么意思,大同社里十几个其他州县的士子一下子警惕起来。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雷洪和陶文石这些南充县的士子也反应了过
来。
“无耻之尤,顺庆府无耻之尤,处事何其不公啊。”
“我等定要上书,还我县中百姓一个公道。”
赵向阳悠悠补刀道:“本府丁额十二万八千四百五十三人,南充县丁额三万六千五百八十人,这么算下来,南充县每个丁口要多交三分三厘七毫银子。”
这一下子雷洪等人更显得激动,这对于一户农家而言已经是一笔沉重的负担了。
大同社里的社员大多也都是一般人家出身,对于这一点也都心知肚明。
只不过……
程泰定和任元嘉等外州士子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决然。
定不能让大同社将这件事闹大,不然其他州县岂不是要遭殃。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南充县都交了几十年了,再说又有何益。
程泰定开口道:“陈常委这话有些偏颇,仅凭你查的那些文书,似乎并不能证明这取消的木役都折算到了南充县头上吧?”
“对对对,要想核查清楚,至少也要到户部黄册库核查清楚才行,陈兄如此说法未免有些不负责任。”
任元嘉等人赶快出口跟风到。
这一下子可惹恼了雷洪等人。
“程天光,你还不是因为你是蓬州人,不用多交这劳什子玩意儿才来搅局。”
“你们南充县都交了这般久了,谁知道是不是本就该你们交的?”
院子里顿时分成了两派,南充县的十几个士子和另外十几个人剑拔弩张地相互对峙,谁也不肯相让半步。
窦玉泉和杜良骥等人全都看向刘锡命,这事是他挑唆起来的,自然该他来收场。
“咳咳咳,大家请听我一言。”
刘锡命笑着看了看窦玉泉等人,脸上不见慌乱之色,见院中气氛越发紧张,这才咳嗽两声开口。
他让陈翊定说出这件事时就已经想到了可能的问题,这会儿自然胸有成竹。
“无疆兄,你也是南充县人,当为南充父老伸张正义才是。”
不等刘锡命开口,雷洪一句话堵了过来。
任元嘉马上就要反唇相讥,刘锡命赶紧朝他压了压手。
“诸位稍安勿躁!”
刘锡命扫视一眼,用目光将几个跃跃欲试的刺头摁了下去。
“此事无论是与不是,与本社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大家大可不必如此失态,甚至对于顺庆全府百姓来说也都是一件好事。”
刘锡命开口就让院子中的人震惊了。
程泰定拱手道:
“无疆兄可否明言?”
刘锡命微笑着起身踱步绕到自己左边。
“方才我便说过,做这件事的目的是为了壮大我大同社声势,也让诸位君子在府城中博得名望,如果只将眼光放在南充县多缴赋税之上,则无论如何处理都会有问题。”
“更为关键的是,如果照这个趋势处理下去,包括府尊在内的大小官员也必将厌恶我等挑事之人,那本社做这些事情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雷洪一下子有些急了,他是南充县人,陡然听到本县父老多交了几十年的冤枉钱如何能够不急。
“社长,说重点,如何处理此事才好?”
“哈哈哈,幼泽兄不必急躁”,刘锡命刚好走到了雷洪身边,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
“诚然,南充县自万历二十年起便要交这人丁丝绢税,受损已达四十余年,但若是将此事提升一个高度来看,我顺庆府还不是白白多交了四十余年。”
“那还是我南充县多交的”,雷洪揣起双手一声冷哼。
刘锡命笑着摇摇头,“所以我们今日的重点应该放在如何将这笔本不该再收的税收取消掉这件事情上,如此一来岂不是皆大欢喜?”
陶文石摇摇头道:“无疆兄想的太简单了,这些年来只看到过朝廷加税,何尝看到过朝廷减税的,若非几十年前川人誓死抗争,就连这木役也不一定逃的掉。”
“所以这才更显我大同社的作用”,刘锡命双目放光地看向众人。
“当然,确实如相礼兄所言,要想取消掉此税确实颇为艰难,不过咱们可以这般……”
刘锡命将自己的目的娓娓道来,当然其中隐去了一些细节。
包括窦玉泉等人在内全都像看天外来客一般看向他,这种事情还能这般操作?
但是从刘锡命所说的各种细节来看,似乎他已经将所有的环节全都考虑清楚了,这么说来似乎、应该、可能没什么风险?
见院子里的众人将信将疑,刘锡命又是一阵大笑。
“哈哈哈,大家不必担心,就按我说的这般做就行,现在我宣布本次会议到此结束,请大家会后注意保密。”
后来被称为大同社第一次全体大会的会议就此结束,有了制度支撑,原本像儿戏一般的结社竟然隐约变得更为团结。
刘锡命也不担心会议的内容会泄露出去,正如他之前所说的,如果他说的这件事情能够干成,大同社全体社员都将是受益人。
有利益捆绑,相信没有哪个会是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