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盛夏,绚丽秋色登场。
九月十五,这个日子本来没什么特别,但是放在苍梧宗外门,那就是一副难得的盛况。
一座宏伟的大殿前汇集无数弟子,他们服饰统一,个个穿青色道袍,有序列在下首。
而大殿门前台阶上站定一位玄袍道人,其面白无须,身材胖大,看着十分有亲和力。
只是他脸上却不怎么好看,也是,刚丢了官,脸上能好看才怪。
此人身后还有几个执事弟子,其中一个李清源也认识,正是徐重山。
徐重山此时站在后面心中腹诽,这位张师叔一回来,就抢了原本周师叔的差事,非要当这个主考。
这主考又没什么油水可捞,也不知对方抢了有什么用。
徐重山不知对方哪里来的邪火,不光抢了主考,还把自己等人唤过去,莫名其妙数落一顿,又重新出了考题,他看看台下一众弟子,不由对他们有些同情。
此时张师叔手里握着一个黄色兽角,看着下首的一众外门弟子,沉着脸喝问道:“你等可有想作弊之人呀?”
站在下面的李清源不由撇嘴,想作弊还能告诉考官?
果然,众人有的摇头,有的七嘴八舌议论,还有的纷纷否认道:“没想作弊……”
张师叔微收大肚腩,如松立在台上,淡淡点头道:“现在承认我也不怪他,若稍后被揪出来,可莫怪我要将他逐出山门啦!”
他刚说完,有些弟子就脸色大变,随后不断有零零散散之人悄声退出队伍。
李清源看得纳闷,他扯了扯和他并排之人问道:“师兄,为何这些人都走了?”
那人年约二十五六,生得也算一表人才,感觉身旁有人扯他,看了李清源一眼道:“往年就算被查出作弊,也就罚些银钱,最多不过做三年苦力,所以总有心忖侥幸之人,可今日听说要逐出山门,这些人自然不敢了。”
李清源早就疑惑这一点,因为那策论既然先泄露了考题,若是请高人写一篇背下来,就算没有才学,岂不是有些背景的都能过关。
现在看来其中另有排查手段,只是他并不知道怎么查的,于是他又施礼问道:“那如何查出作弊呢?”
那人见李清源恭谨,也是讨喜的样貌,解释道:“看到那位主考手里之物没有?”
李清源点点头。
“此物乃獬豸之角,能辩谎言。刚才问了话,等咱们入场之时,若有说谎之人经过,那物就会亮光,到时主考就能分辨了。”
哦?李清源大奇,他听薛礼说这世间能分辨谎言,之前还以为是搜魂之类,但是没想到还有这种奇物。
看来这玩意儿和自己有缘呀,以后也须淘弄一个!
他二人说话间,那张师叔看那些人走的差不多了,吩咐身后道:“组织弟子们入考殿吧。”
包括徐重山在内,几个执事弟子立即把殿门打开,组织参考弟子按顺序入内。
李清源也跟着队列缓缓而行,没多久便轮到他进去,他越过那位张师叔,然后来到门前,便听道:“入内后依次而坐,不可乱了秩序。”
“师兄。”李清源对着说话之人小声道。
徐重山本没注意身前之人,听声音把目光从前方收回来,一看面前之人不由一愣。
他对李清源印象十分深刻,虽然他此时换了衣物,而且又用道巾裹了头,可依然能隐约看出其鬓角无发。
“师弟,你这就来参与大考?也太草率了吧。若是大考失败,可要降为杂役弟子的呀。”
李清源笑回道:“师兄,小弟憧慕道门,自幼便读了许多典籍,再说若是不成,便当开开眼界,做半年杂役也无妨。”
徐重山闻言面上不好看,以为对方真只是来开眼界,所以他埋怨道:“师弟糊涂呀!”
但是此时对方已经来了,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得道:“这大考你肯定过不去,不过也无事,有师兄照应你,就算去做杂役也不让你吃苦。”
他二人言谈几句,身后便有人不断小声催促,徐重山面色一厉,喝道:“再有喧哗者取消考试资格。”
立时后面之人纷纷噤声。
李清源之前被他带往住处时,就见过他呵斥普通弟子,所以眼下也不意外。
这外门一进来,就都是普通弟子,所有来人都有三年备考期,这期间是不用干活的,宗门还管你食宿。
可一过三年,就必须参与大考,若没考过,就自动降成了杂役弟子,做半年活,留半年备考。
一旦考过第一关文试,便成了永久“普通”弟子,再不用干活,就算你在宗门养老,都没人前来管你。
考过第二关炼心,便可为徐重山这样的执事弟子。
虽然只差了一层,但是身份却天壤之别。
而再过一关便入内门,若考不过,不拒是何等修为,通通还是外门。
只是修为高了,例如晋了玄元武宗之境,便可升为外门长老,叫着好听,实际上还是外门。
只是如此还好,毕竟到了长老这一层权柄就已极重,但外门不会得传什么高深功法,再想攀上境难如登天。
而那位张师叔,正是之前昌溪县令张百川,他因为和余沐霖同出一门,知晓自己晋升内门无望后,软磨硬泡舍了好大面皮,才通过余沐霖举荐,在其辖下做了个县令,想通过人道方法修行。
可他虽无太过过错,但是因为失地,余沐霖也不好明面袒护他,只得生了一肚子闷气暂且回转了宗门。
因为他受了无妄之灾,回到门中后越想越不自在,已经决定了,今次大考就要给这些弟子们好好上上课,让这些弟子也知晓一下什么叫“无妄之灾”。
而徐重山早也知道了张百川改了考题,于是跟李清源悄声道:“师弟呀,今年大考,怕是难有能合格之人了。你别报什么希望了……”
李清源心中微动,不过他没法细问,尤其身后还在排队,他不敢耽搁太久,所以连忙点头应是,便步入殿中。
一入大殿,见殿中早已摆放好了无数桌椅,他看看前面是横列排序,也按顺序落座。
落座之后,李清源看看殿中景致,不由感叹这宗门还是真有钱。
这殿中约几百丈方圆,宽广无比,雕梁画壁,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玉柱擎在四下,其上刻着玄纹道图,仙鹤灵禽,极为气派。
他又看看身前,那桌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摆着一方罗盘,心里有数,这应该是考术数时应用的。
道门罗盘又称天地盘,并以十二辰分野做天盘,地支十二辰方位做地盘。天盘随时转运,地盘一定则不变,以推测事情全过程。
等了半晌,殿中早坐满了弟子,李清源初步一扫,这些人加起来怕不是有上千之多,不过还好这大考分几批,不然外门弟子如此众多,这大殿虽然不小,可也容纳不下。
先考后考也全凭自愿,每次除了策论外,术数和玄文两道考题随时可变,也根本不怕后考之人知晓。
只是总有聪慧的,认为知晓考题后,凭题想猜出考官出题风格,从而押题。所以自愿后考。
所以这第一批来的人,理论上来讲,都不是那么聪慧……
李清源是第一批参考的,他时间紧迫,自认准备妥当后一早便来排队,也没那么多心眼。
他原本胸有成竹,但听徐重山言外之意,今次大考怕有什么古怪,所以他亦起了几分紧张。
此时张百川施施然走了进来,见弟子们端坐好了,他满意点点头。
“我乃本次主考,等下便把考题写在这上面。”张百川指了指身后的木板。
“规矩嘛,不许抄袭,不许喧哗,策论两道必做,不做者罚一年杂役,考试时间三天,超期不候,剩下便没什么了。”
说完,他便虚指几下身后的板子,就见那板子上显出两行字迹,张百川写完,然后掩住得意,淡淡道:“做吧。”
他话音未落,殿中就一阵骚乱。
“师叔,这题目岂有人能做得出来?”
“师叔,您老莫非在戏耍我等弟子?”
“师叔,哪有这样出题的!”
而之前与李清源解释那位“一表人才”更是激动,他站起身来激昂道:“师叔妄自刁难考生,我要上告内门!”
张百川脸上笑容灿烂,他看着下面众弟子,心中起了一阵快意。
不过转瞬他便收敛下去,然后厉声道:“再有喧哗者,一律取消今年大考资格,还有那个谁,把他给我叉出去,让他去告!”他一指人才兄,顿时两个执事弟子上前将其带走。
这下众弟子再无言以对了,今年哪怕考不过,也只是做半年杂役。
若被取消资格,须做一年苦役还好,但是没了备考时间,等于来年还是没希望考过。
往后必会恶性循环,还不如暂且忽略前面两道题,先把策论做出来。
而且,往年也不是没有单纯因策论出彩直接过关的。
所以都再不敢言语了。
这时李清源也直咧嘴,只见那木板上写着:“以六壬转天地盘,推少阴式。”
第二题则写“用玄文写就‘斋醮科仪’”
壬有六个,分壬申、壬午、壬辰、壬寅、壬子、壬戌,故取名六壬。
而其中分六十花甲,十二地支,阴阳五行,加上十二神,十二将,运转天地盘一周天,便能求出两千多万个式子。
少阴乃四象之一,而题目中要求以六壬为依,推少阴为代表的式子,这就一题最少能求出上万式子来。
皆要默写其上,这考官怕不是失了智?这得写到何年何月去?
咱说怎么给了厚厚一大摞纸张。
李清源看看四下其他人,果然,考场上无一不是一副苦瓜脸。
而另外一题更是变态,道门的“斋醮科仪”十分庞杂,几乎涉及到了整个道门礼仪体系。
这里面包含了祭孤科仪,进表科仪,早晚坛功课等十几种不同的科仪。
这题考的便是从建醮坛,到礼闭撤坛的整个流程。
可这若是翻译成文字就太繁琐了,因其详细到说什么咒,念什么诀,走什么步,点什么灯,如何礼拜诵经,诵经时叩齿几通,从进表炼度,到最后的启师谢祖,就算用玄文写就,也要五千余字数。
若是用普通文字书写,非得十几万字不可,而且大多数弟子对玄文根本一知半解,很多特殊的都不会应用,所以这题不说先要通体背诵礼仪,还需要认得三千玄文。
“万万没想到,咱过目不忘的本事要暴露了呀。”
李清源看周围人都是冷汗淋漓,也起了几分紧迫,自语道:“是时候考验手速了。”
两道题对他来说皆是不难,但是考期只有三天,这两道题还都是费功夫的,超期没写完,只能无奈交卷,他又不想放弃,只能抓紧时间书写。
“先写玄文吧。”李清源无奈自语。
“斋者静、戒也……”
他沉下心思书写起来,但却没注意到,他俯身全神贯注之际,殿中不断有弟子退出去。
他们个个面如死灰,不问用,不到一个时辰就出来了,肯定是只写了两篇策论便出来了。
而随着殿中弟子不停的出去,张百川神色越发得意,每有弟子退出,他也不用执事弟子,亲自去其桌上把卷宗收起。
每收一卷,张百川便随意扫上几眼,看着那些狗屁不通的文字,张百川很想畅快大笑几声。
这非是他心理变态,而是他早已自知晋升内门无望,而不晋内门,就没有下一步的修行功法。
武者后天只需打磨体魄,待生了气感,也无须什么功法,只要能冲开三关,便可修炼到先天三重。
而到了这一步便需要做出选择,五行阴阳要走何道,一来要看与自身属性十分相合,二来也要看修炼的是什么功法。
张百川早年修行无人指点,来到苍梧山,才得了一本入门功法,唤作《苍梧筑基功》,他凭此法直入先天三重后,大考又连过两关这才得赐一卷《葵水盈天决》。
他那时意气风发,以为朝夕间便可晋升内门,匆匆就把这门功法习炼了,可等到了年入五旬,也没能晋升内门。
眼看同辈不是入了内门,便是下山,他紧迫之下,便选择了突破到玄元武宗,这下可坏了。
因他是学了《葵水盈天决》,这门功法只有内门才能赐下后续,而这门功法又十分特异,想转修其他水属功法就需要废功重修,但他今年已经二百余寿了。
武者入先天可得三个甲子的寿数,玄元武宗可得寿三百,所以他若废功等于自尽,但苦于又不能晋升内门,获得后续功法。
冥思苦想下,张百川才厚着脸皮,找到自己表侄女韩秀英,通过她走了余沐霖的路子,才得了个县官。
可才当了年余,修行还不见什么长进呢,就出了蝗灾之事。
所以心态爆炸,才有了目下之事。
张百川背着手,心绪纷杂,目睹这些考生几个时辰便全退出殿中了,他忽然有些怅然。
自己已经是将朽之人,又为难这些后辈干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萧索道:“唉,闭了考殿,明日准备下一场吧。”
可还未等执事弟子回话,便听一个声音哑着嗓子道:“别呀!弟子还没做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