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何举人的拜帖,杨炯很是诧异。四十多岁还考进士?是情怀还是上进?嗯,非凡之人,这得见一见。
于是,杨炯很有兴趣地接待了何举人。
虽然主动来访,但何举人显得不卑不亢,穿着青衫,戴着方巾,穿着布鞋,一副读书人之间相互走动的模样。待下人把礼盒放下离开后,何举人才开口打招呼,“大当家,又是见面了!”
杨炯拱手回礼,“故人来访,欢迎欢迎!”
这话不是客套。从喝喜酒时第一次见面,到抢劫何家,再到两人密谋抢劫其他人,何举人给杨炯留下的都是一副明白人的印象。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白人知道自己是什么,做什么,要什么,一般情况下都好相处,好交易。
吩咐亲兵奉上茶水,两人开始说起话来。
“大当家天资卓绝,这才多长时间呀,就从虎头山里边走出来,还打下了县城。厉害,厉害!”何举人姿态很低,开场就是恭维。
“都是兄弟们不怕死,才侥幸打下县城。这一路走来,多亏有举人鼎力相助,不然,虎头山哪能有如今这份局面。”入乡随俗,杨炯也跟着恭维。
“大当家如此说话,我可是不敢当,不敢当。不过,今日我前来叨扰,一来,是故人相逢,过来走动走动。二来,也是想一解心中之惑。”何举人向来看人说话。在他印象里,杨炯虽然是个土匪头子,也很年轻,但以面相观心术,认为杨炯还是一个心性坦荡,厚道守信的人。所以,便直接开口了。
“举人有什么话,或是什么疑问,尽管直说。”
“大当家,你是要割据一方么?”何举人直视杨炯,缓缓说道。
对何举人的郑重有些不解,不过杨炯没有逃避,径直回答,“是的!”
“国朝定鼎两百多年,乃天下之正朔,天下子民皆奉之。大当家为何,为何如此胆大妄为?”即使相信杨炯的心性和人品,何举人最后的问话还是有些心虚忐忑,眼神也闪烁了几下。
被当面这么质问,杨炯没有生气,苦笑几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才回答道,“举人讲的,我都同意。至于胆大妄为,我也认了。”
见杨炯如此光棍,何举人竟然书生意气爆发了,马上恨铁不成钢般责备起来,“多行不义必自毙!大当家可是要好自为之,不能执迷不悟呀!占山为王,官府还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是攻占城池,割据一方,朝廷对这种乱子,向来都是不手软的!你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回虎头山吧!”
何举人越说越起劲,仿佛像教训自家儿子一般,说得唾沫横飞,胡须跟着抖得厉害。
杨炯没有打断何举人的兴致,一边呡着茶水,一边虚心受教,不时还点头附和。
“……自古,民不与官斗。官府,朝廷,它根深叶茂,家大业大,不是一般老百姓撼动得了的,也就是世家豪族才能掰掰手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就是百姓,地就是朝廷官府。人法地,就是老百姓得遵守朝廷律令,按照朝廷的法度行事,这是世间的大道,违背不得哩……”
听到此处,杨炯更是点头不已,心中暗道——靠,这比百家讲坛的那些教授水平还高哩!谁说古代的读书人都是书呆子来着?
等何举人说完,杨炯更是虚心地给他续上茶水。
见杨炯竟不反驳,还给接连他续茶水,何举人很是诧异,“大当家,刚才我是说得急了点,不过也是为你好。相识一场,不忍大当家误入歧途。”
“理解,理解。刚才举人的话,讲得很有水平!”
虽然不太明白“水平”这个词的意思,不过何举人还是能感觉到杨炯并未生气,反而很认可他的话,便再接再厉,“那,那大当家今后有什么打算?”
“嗯,这个嘛,好说好说。我准备再打上一仗!”杨炯回答得云淡风轻。
“啊!准备再打一仗?!我刚才说的,你都没听进去?”因为杨炯的性格,何举人的态度明显有些得寸进尺。
“听了,可是没进去。”杨炯笑呵呵回答。
看着面前俊朗的面庞,爽朗的笑容,何举人意识到,大当家还是个年轻的后生,甚至都还是一个少年郎,可是神情和气度却与自家小子大不相同。
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何举人有些颓然说道,“算了,想必大当家自有主见,我就不再多劝了。不过,我倒是想知道,大当家为什么说,准备再打一仗。”
对没有恶意,甚至某种程度上还心存善意的人,杨炯不愿存心欺骗。
“刚才举人说,朝廷是正朔。这个不假,我也同意。记得太祖当年就曾说过,吾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不过,为了反抗异族入侵和暴政,便揭竿而起,奋起抗争,最后开创了一个王朝。可以说,得国之正,无有复加。太祖是个大英雄,我也很敬佩!”杨炯说得甚是诚恳。
“那,那你怎么还如此行事?”何举人忍不住插话问道。
“两个理由。一来,此一时彼一时,看似如今朝廷还是正统,但外有东虏,内有流寇,实则风云飘摇,朝不保夕。我看不出五年,天下便会易主。”有后世的知识,杨炯忍不住给何举人放了个大招。
“什么,你说什么,五年,五年后天下便会易主?”何举人心神剧裂,颤声问道,眼神急切望向杨炯。
坦然面对何举人质询的目光,杨炯冷声说道,“对,大概也就五年时间。你看,东虏已然崛起,朝廷只能守边,不能进取,处于明显的战略守势。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人家都称号建国了,你却不能进剿消灭它,这是什么迹象?会有什么后果?对外无法进取,对内呢?流寇是越剿越多,流寇的队伍是越打越强,朝廷又是政策摇摆,剿抚不定,长此以往,流寇定然会席卷天下。”
这次,何举人没有打断杨炯的话,只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我们如今地处江南,当然体会不到北边动乱的情形。不过,这天下,不是只有衡州府这么一小块地方,得站在全局的角度去看,或许,我刚才的看法和判断是有道理的。你看,既然天下即将动荡不安,我即使想做个顺民,也是不得呀。”
何举人神情颓丧,静坐思考了一会,接着又问,“刚才大当家说有两个理由,敢问另一个?”
“这个理由就更简单了。我本就是个屠夫,又不幸落草为寇了。反正都是最糟糕的情形了,再怎么折腾,结果也坏不到哪里去。既然如此,我又何苦委屈自己?杀猪刀是使,斧头也是使,其实差不多,都是混口饭吃。唉,人艰不拆!”杨炯的语气很是委屈和苦恼,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倒不是矫情,后世的他,即使工作辛苦,但毕竟也算是有一份正当职业,跟当屠夫被鄙视,当土匪被排斥,完全是两码事。遭遇如此悲催苦逼的穿越,叹气即是乐观!
此时,何举人也无话可说了。嗯,想想也是,都落草为寇了,还有啥好顾忌和害怕的?何举人向来人情通达,此刻念头一通,反倒开始同情起这个年轻的后生了。
“大当家不必如此挂怀。说不定,有一天朝廷大赦,或者招安,大当家便可回归正途,甚至光宗耀祖哩!”何举人温语劝慰道。
何举人的劝慰,让杨炯生出几分忘年交之感。不忍举人再挂怀和担忧时局,杨炯便借故请教如何治理一县之地,巧妙地岔开话题。
何举人虽是读书人,但平素打理家业,加上交游广阔,见识还是不错的。加上举人本来就是候补官员的身份,平素对治理地方也是有心理准备和思考的。这个话题一抛出来,举人兴致大起,侃侃而谈,惹得杨炯点头不已。
……
何举人的来访,不仅给自己解了惑,还给家里带回不少礼物。
杨炯住进县衙后,发现原来的主人闫知县收藏了不少好东西。闫知县是正经读书人出身,虽然长得胖点,但品味却是不俗,平素很是喜欢书画古玩。因为百里侯的身份,这个喜好更是被放大,书房里满满都是收罗或者孝敬来的稀罕之物。
酒宴款待完何举人,杨炯让举人稍等片刻,自己便去了书房。一会出来后,杨炯抱了满满一怀的东西,都是些孤本、书帖、名画和古玩。
杨炯径直就把怀里的东西推给举人。举人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不过心跳却是厉害。
“大当家,这可如何是好?不敢当,不敢当!无功不受禄哩!”可能觉得实在太过贵重,何举人想了想,还是决定推辞,不过神情却很是不舍,眼巴巴等着杨炯的回复。
杨炯哈哈大笑,“辗转又相逢,实属缘分,更是难得。这可是举人你自己说的哟。我一介武夫,对这些东西,既不爱好,也不欣赏,放在我这里,完全是浪费了,不若留给喜欢的去把玩欣赏。举人,你就不必推辞了。莫非,你嫌少?要不我去书房再拿一些?”
待何举人把今天的见闻和礼物的来历细细说明,家人们满是惊喜。
“阿爹,您真是厉害!连这个大当家都给你面子!”儿子何明忍不住崇拜地说道。
举人听了,笑而不答,淡定优雅捋着胡须,脑袋微微上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