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们激动地扑过来的时候——孙庆喜知道经过这几天的治疗,她们已经有了这个力气——孙庆喜就淡淡地说:嗯,我回来了。他会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和狂喜,告诉她们明晚就会有人来,治好她们的病。
或者什么都不说,陪她们度过一天的时间,给他们一个惊喜。
“真好啊……”孙庆喜满是憧憬。
他觉得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就是等待母亲和妻子疾病好转的前一天。因为他终于要把这穷极漫长的痛苦给送走了,就像拼命地劳作一整天,划着载满鲜鱼的小船,在夕阳铺撒下金光的河面回家的时候。
一切苦难就要结束的时候。
轻松,说不出来的畅快。仿佛比苦难结束之后还更加让人欢喜,日子总是漫长的,而日子到来的前一天却可以充满遐想。
这让孙庆喜丝毫没有感到劳累。
尽管他的四肢已经酸软到走路都要摇晃,衣服上正在蒸发的河水让已经足够闷热的温度还要厉害一倍。他也不敢惧怕四处都在巡逻的太监兵——他再怕也要走下去!走半条街,等太监来了便钻进胡同里躲藏,然后再走半条街。
他一点也没觉得路程繁琐或者漫长。
想着就快见到母亲和妻子了,孙庆喜的心脏就格外饱满,再也装不下其他东西了。
他终于走到宽人馆的时候,看见医馆大门紧闭,门上挂着几盏已经熄灭了的白灯笼。
“有病人被治死了?!”
他激动地喊了出来,心里一慌,几步跑到门前便要用力地去敲!
可门没锁,一下便开了。孙庆喜扑了个空,力气没能收住,踉踉跄跄地跑进大堂,险些摔倒。
大堂里一个人也没有。
桌上只有两盏快要燃尽的红蜡烛,被突然开门带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孙庆喜的影子也扭曲得不成形状,他突然觉得有点冷,紧了紧湿漉漉地衣裳。
“这么晚了,也到了郎中休息的时候了。”
他自己解释着现下的反常,然后吸了吸鼻子,神情紧张地走向后院。后院也是一片死寂,数十个房间只有一间亮着光火。
仔细瞧瞧,那并不是孙庆喜家人住的病房,“妈妈她们应该已经睡了吧。”他这样说着,却更加紧张了,甚至能听见心脏“砰砰砰”跳动的声音。
他没有感觉出自己在发抖。
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年轻的少女从医馆大堂走来。
——“喂,你是谁!”
孙庆喜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猛的转身,看见一个挺漂亮的姑娘正一脸戒备地向自己走来。
“姑娘又是谁?”孙庆喜反问。
他有满腔的疑问等着向姑娘问出。
“你管我是谁?我先问你的!”姑娘讲话大大咧咧,一点也不客气,“这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偷偷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想做什么坏事?”姑娘盯着孙庆喜看了许久,“瞅着也不像太监啊……”
“我当然不是太监!”
孙庆喜连忙否认,“姑娘多虑了,我可不是京城来的太监兵。这里是医馆,我深夜来这里自然是为了看病人人。”
“看病人?鬼才信你!”说话间林笑何已经走到了孙庆喜身前,为了安全还是保留几步的身位,“这医馆的大夫已经去世了,宽人堂也关了整整一天,病人更是都走光了,你来看谁?”
“走光了?”
难道她们已经回家了?孙庆喜朝家人居住的病房看去,的确没有一丝丝的光火,“你说这医馆的郎中死了,病人都走光了?”
“是啊!昨晚医馆的胖先生因为收了受伤的江湖人,被那该死的暗谍司太监杀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林笑何有些疑惑,她看不出来眼前这个小眼睛、浑身湿漉漉的奇怪男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你来看望的病人没有回家吗?”
“不、不知道啊!”
孙庆喜急忙转身,朝家人居住的那病房跑去。后面姑娘叫他几声,叫孙庆喜不回答,也连忙跟了上去,生怕孙庆喜来此是要做什么歹事。
跑到门前一把将门推开,扑面而来的是有些沉涩的汤药味道。
“回家了回家了,她们已经回家了……”
孙庆喜痴痴地念着,跌跌撞撞地跑到床前…“妈?”愣了好大会儿,他轻声呼唤躺在床上的老人。
老人没有回应,一动不动的,好像睡得正香甜。
“妈,别睡了,醒醒。”
孙庆喜坐在床边,努力地挤出一丝笑颜,轻轻碰了碰老人的身子,“妈,我是孙庆喜呀,我回来了,你快醒来看看我呀!”
他吸了吸鼻子,把老人露在外面的手塞回被窝,“妈,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手都这么凉了还放下外面?”
“妈?”隔了一会儿,他又叫了一声。
“妈?”
老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孙庆喜身后的姑娘静静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她很想上去对孙庆喜讲一句节哀顺变,又怕这个可怜的男人突然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屏息凝神的姑娘快被自己憋死了,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呼~”出门后,姑娘长长松了一口气。
再转身看向屋子,那孙庆喜还静静地坐在床头,隔一会儿就轻声地唤一句妈。
“人分明已经死了,真不知道他还在等待什么,在想什么。”姑娘轻声喃喃,她觉得屋子里的那个男人可能是个承受不了噩耗的懦夫。
——“姑奶奶,你站在这里干嘛?!”
突然出现的平高磊吓了林笑何一跳,“你是鬼啊!走路都没有声音的。”林笑何拍打着胸口,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是你想东西想的太入神了。”
“行吧,姑奶奶不怪你。”林笑何见平高磊的伤还没好,说话有几分斥责之意,“话说你不在屋子里老实带着,拖着一身伤出来晃悠什么?”
“这不是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就出来看看嘛!”
平高磊勾着头,往孙庆喜呆着的屋子里看去,“这家伙是谁?刚才你是不是在和他说话?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哎……”
林笑何指向屋子,无奈地叹息一声,“也是一家可怜人,今个病人都走了,咱们和女先生也没有好好检查一遍,这不有病人死在屋子里了,那男的就是过来寻人的,到现在也不能接受他妈已经死掉的事实,在那里犯傻呢。”
看着好像是这么回事。
平高磊也把视线落在了孙庆喜身上,“秦淮乡的乱子波及的太广了,她们虽说是死在了医馆,追根究底,却是死在了将龙昌镖局灭了口的凶手手里。”
“你可拉倒吧!”林笑何白了平高磊一眼,“照你这么说,还得怪盘古开天辟地呢!”
“等等,你先别说话!”
平高磊侧着耳朵听,“那小子好像是哭了。”
“哭了?”
林笑何也仔细地盯着听,的确是听见了轻声的呜咽。从他们的角度看,视野里只有孙庆喜开始抖动的肩膀。他低下头把床上老人冰凉的手抓起来,窝在胸前,抵在嘴边。
“他终于接受他妈已经死亡的事实了。”林笑何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总之是淡淡的,有一种是“是这样吗?好吧,是这样”的顺从的无力感。
她能做的也只有帮胖先生救活夜鸟。
“昨夜我送来的那家伙怎么样了?”林笑何将视线从孙庆喜身上挪转开,打算做一个男人和两具死尸的看客了。
“他呀……”
想起夜鸟,平高磊就头疼,“命是叫那女先生给保住了,只是断断续续地醒来之后,脑子还是不大清醒,开口就要找人,说要就又睡了,天知道这家伙要找的人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