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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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

慎言在宫门前,出示腰牌与守宫门的卫士。

宫内正有几个人往这边出来。为首的新任户部侍郎廖泽同,着崭新的官服,满面春风。他远远看见慎言,忙加快步子跑过来,欣喜道,“果然是慎言大人到了。我说远远瞅着像嘛。”

众人都围上来见礼,言语间对慎言颇多尊崇。

这些新得圣宠的大人们,俱都是慎言在京中细细参详过的才将名单呈上来的,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忙一一叙礼。

宫门一时扰攘,守门的卫士也有些尴尬,他拿着慎言的腰牌进退两难。

廖泽同替慎言拿过腰牌,斜目训那兵士,“这位可是陛下身边最得力的慎言大人,你们以后可得长眼啊?”

那卫士诺诺。

廖泽同替慎言别回腰牌,笑道,“圣上午后议事时,还提到大人,说是盘算着也该到了。大人怎的这时才到?”

慎言听到刘诩的事,心头漏跳一拍,强自笑道,“身体略有不适,路上走不快,耽搁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慎言身形清减,脸庞素日柔和的线条都变得有些棱角了,不禁都摇头唏嘘,“大人定是公事上累的紧了。”

“今天天晚了,我们出来时寝宫的门就关了,看来圣上必不会召见了了。大人随我们同去此地最好的同喜轩,我等与大人接风吧。”廖泽同热情邀约,众人轰然叫好。

慎言忙婉拒,“在下本已到迟了,还有不得不办的要务,实在不敢耽搁。”

众人又啧啧叹慎言事务繁忙,陛下太过倚重,前途无量等话。

正扰攘,卫兵换防时辰到了。众人回过身让出路来。见一队铁卫整肃从宫中甬道走上来。为首的,身形魁梧,样貌刚毅,竟是都天明本人亲自带队换防。

都天明阔步走近,“宫门要落锁了。大人们请吧。”都天明是真正的天子近臣,说话却拒人千里。廖泽同等人这些日子御前行走,已经是司空见惯,笑着邀慎言改日赴约,才拱手而别了。

透过整肃的换防队列,他看见慎言迎着风,孤零零地站在宫门口,瘦削而苍白。

看着队伍换了防,两人仿佛有了默契般,离了宫门,一前一后走入深宫里。都天明阔步走了一会儿,意识到慎言腿上不方便。他倏地放慢了步子,慎言得空缓下来,喘息两下。夜色将暗。隔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都天明铁塔样的身板只看得见个轮廓,慎言微微眯起眼睛,虽然天暗看不清,他却几乎可以想见都天明此刻万年不变的面沉似铁的表情定是有了裂隙。想到此,慎言心头都暖了。

绕过主殿,转过几座后殿,穿过一处梅林,前面夜色里,显出一排古朴建筑,这就是行宫铁卫营所在。

铁卫们嘻笑的声音和着哗哗水声隐隐传来,越来越清晰。绕过正门影墙,果然有一群铁卫们,裸着上身,拿着水盆在操场上正追打着泼水,玩闹得水淋淋的。

都天明铁塔一样立在门口,声如洪钟,“都精神着呢?明天加操……”话音未落,机灵小子们早挟盆拎衣窜进各自房里。有好奇地还探头出来打量慎言几眼,又麻利地关上门。操场立刻静下来。站在都天明身侧的慎言忍俊不禁。

“这帮臭小子。”都天明骂了句,侧头看了看慎言,被抓了现形,慎言条件反射地敛了笑意,整肃起来。

都天明仿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转头叫,“来人。”

有人过来递了个新腰牌,上面刻着“正三品都尉”下面“慎言”两个字。慎言于年初便已官封至三品,旧有随身宫牌上只刻着官职。如今这新式的牌子,竟是已经准备下了。慎言接过从都天明手亲递过来的古朴铜牌,竟觉千斤重般。

“都将换成新的……是好事。”都天明亦感受到了他气息的不平,一语双关,带着关切和期望。

慎言震了下。

“随我来。”都天明向来话少,打量了他片刻,转头出了营门。

出了铁卫营,两人缓步走在曲折回廊。

四下寂静,不见巡夜。

“陛下从都城出走,在行宫驻下,每日与大臣们议事常至深夜,自己还要忙着批折子,有时至天明了,才睡下,天亮了,议事的大人们又都聚过来,事情又赶着来了一堆……这里竟似小半个朝堂了。”

都天明负手走在灯影下,语气仿似闲谈,内容却是直指朝局。慎言思绪被拉回来。

都天明站下,侧目看着他,“如今天下动荡,外敌内乱,此起彼伏。此乱局于陛下是何等艰巨,于那些决定舍却身家拼得性命追随陛下的臣子们,是何等艰巨……”

慎言默然。便只为个“新”。旧势力不破,新政难存。一荣俱荣,若陛下此役失利,血流成河的,都是目下离圣上最近的人。

都天明盯着慎言微缩的肩,话锋突转,“陛下从封地到此,从储君到继任大统,你几乎从头到尾随侍左右,可谓名副其实的近臣。”

慎言震了下,抬目。

都天明沉下声音,“你定看得分明,陛下是如何一次次中险中求存。”

慎言脑中飞速映出数个画面。从封地孤身出走的王储刘诩,其间几乎命丧流寇之手的惊险。年初又从京都悄然微服的新皇,至行宫另起一个朝堂般苦心经营……

都天明在一旁看慎言神色,轻哼声,自问自答,“陛下几乎每历一难,都是孤身一人。”

“皇城铁卫八千精锐,和着一个都天明,全心效忠的,是皇权;御林军三万精兵,守护的是皇城;云逸元帅率全国半数兵力,筑起的是大齐的钢铁长城;刘氏老王是擎天巨柱,顶起的是刘家百年的基业长存。这四股力量,追随的是自己的使命,效死的是自己的责任。那至高皇权至重责任的象征便是陛下。他们才不关心坐在皇位上的是刘家哪位子孙……”都天明用的竟是刘诩语气。

慎言震了震,亦咬唇垂头。这话若是刘诩亲口说出,对这四股力量,便是诛心之罪。刘诩于帝王之位上,用人不疑、行事果敢,却又对谁也不能倾心信任。所以才会孑然一身,每每逆困而绝地求生。就如走在刀尖上的人,得依附刀尖,却又忌惮它伤人。自己算是平氏阵营中反水出来的,陛下也做到了用人不疑。自己掌天下密营,掌握一切信息密报,可谓是陛下的耳朵和眼睛,陛下怎能不既重用,又忌惮?就拿方才入行宫时说,见到的得势大臣无不是自己推荐名单上来的,这些人对自己言语中多有推崇,隐隐以自己的门生故友自居。若是陛下真心在意,这情形,对自己是大大不利。

来时路上对如今的处境慎言便已反复思虑过无数次,只是万没想到,都天明会亲自出言提点。都天明刚毅面容,一双深刻的眼睛里含着的关切,让慎言一颗心全热。

“大人……慎言知错,不该……张扬……”

本也不忍责他。一声知错,让都天明铁硬的心酸软。慎言平时行事最是稳重,行一步想三步,从不多说半句,不犯星点过失。谨慎到几乎是如履薄冰。可如今这情势,慎言再低调,也是已经站在万众瞩目里。要说招摇之罪,对于慎言来说,才是真正的诛心之罚。

“一切随着本心走吧,圣上自有明断。若是日后真被一些有心人无端污构,也无须一味隐忍,委屈了自己。”都天明放软声气安抚,语气里带上对蓝墨亭才会有的舔犊之情。

“哎。”慎言气息微乱,微红了脸朴实地点头。都天明于暗影地儿里,愣了一下,继而无奈弯起唇角,“行了,意思明白就好,行事时时稳重就好。”

“嗯。”慎言再点头。抬目看见都天明含笑带责的眼神,才惊觉,脸全红,“是,属下明白。”

“行了,意思明白就好。走吧。”都天明语音里也带上笑意。

两人调了步子,依旧一前一后。无声走了一会儿,前方灯影中,显出一片建筑。

宫门前挂着几盏宫灯,流彩又蒙胧。

正是陛下寝宫。

慎言惊讶地停下步子。

只见都天明轻挥挥手,就有暗卫自暗影里掠出。

“人到了,圣上歇下了?”都天明问。那暗卫也似早得了刘诩命令,看了慎言一眼,“圣上未歇,还在处理公务,大人稍候。”转身去通报了。

慎言这才明白,原来都天明是特到宫门口接自己去的。陛下寝宫门前,自是不能随便交谈,都天明示意慎言整仪容。

慎言伸手理了理武将常服的长摆,方觉出这一路行来,浑身酸疼。不禁簇了簇眉。身侧都天明长叹一声。

宫门虚合,内院正殿隐隐有灯光透出来。那就是刘诩安寝处。慎言目光被吸引,温暖的灯影仿佛刘诩笑意澹澹的目光流传,他坚持了一下,到底红了眼圈。

暗卫走出来引着慎言走入寝宫。

身后都天明负手,神情肃然。

慎言感受到都天明沉沉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到自己背上。他悄悄握紧掌心。都天明今天一番深谈,还警示着自己:走入行宫这一刻,自己便入了权利倾轧的漩涡的最中央。每走一步,都会牵动诸方关注、猜测,每说一言,都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这种感觉,战战而栗,如履薄冰!

慎言行到回廊下,抬目看见正前方有宫娥站在门边准备引领。不禁怯下步子。思绪随气息,全乱。

刘诩,他的主君,此刻正在屋内批奏折的那人,不知这些日子有何心情。

无人可信,无人可依。那站在权利最巅峰的滋味,该是孤家寡人。

天下最险的位置,莫过于那个宝座。

天下最孤单的人,莫过于大齐刘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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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天明目送慎言进去,亦长叹口气。

“大哥?”蓝墨亭垂着头从寝宫角门出来,见都天明吓了一跳,忙凑过来,“大哥怎么在此?”

都天明斜目看着蓝墨亭,没好气,“又挨骂了?平日叫你多学着处理文书,你就当耳旁风……”

蓝墨亭苦笑着摇摇头,“大哥,你别念了,让我歇会,可累死了。”

说着大半个身子倒在廊柱上,都天明一把扯起他,斥道,“什么样子?”

蓝墨亭任他拉着,摇摇晃晃地往回营路上走。

“陛下派我到江湖上走走。”走了会,蓝墨亭大脑清醒了些。

都天明了然点头。看来对蓝墨亭的观察和厉练,由慎言的抵达而告于段落,陛下已把手上从平氏那里搜来的力量,委托给了蓝墨亭。这些江湖豪客们,力量不可小觑,而蓝墨亭性格中颇有江湖豪气,倒是很适合他来管。

两人默然走了一段,都天明道,“小墨,你当警醒些,不可再大大咧咧了。”

“嗯。”蓝墨亭随口应。

都天明火起,伸手拔他脑袋,“用心些。”

“噢。”蓝墨亭敢怒不敢言地揉着被敲疼的头。

都天明从鼻子里哼一下,负手继续缓步而行,“小墨,你当警醒些,不可再大大咧咧了。纵观当下,离天子最近的,除了慎言,便是小墨你了……”

蓝墨亭沉默了,走了一段,他偷眼看都天明侧影,心中凄然,他离得最近的那人永远就只有都天明。可惜大哥不察。

都天明叹道,“你在御前行走,心中怎可左顾右盼?”

蓝墨亭吓了一跳,直以为大哥何时学会了读心。

“且看人家慎言。弃平氏而效忠陛下,居大功却不贪图前程。于陛下那,慎言得到的信任远远大过此后众人,皆是因为圣上明白,他眼中只有圣上这个人,而不是一个刘姓,一个金座而已。”都天明鲜有的耐心分说。

“只有亲人、情人,眼中才只得那个人……””蓝墨亭不服气地嘀咕,忽地反应过来,讶道,“难道慎言钟情于圣上?”

都天明看着弟弟这糊涂样,不禁失笑,“慎言那点心思,掩得再好,也难免着于痕迹。你整日在御前乱晃,连这点眼色也没有?”末了点蓝墨亭,“你呀,何时能开开窃呀。”

蓝墨亭宛尔,“大哥倒是开窍得很。”

都天明若有所思地看着蓝墨亭,突然伸指点了点他额头,“大哥不是榆木疙瘩。”语气意有所指,又似婉惜,带着蓝墨亭小时才会享受到的些许宠溺。

蓝墨亭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两人离得颇近,大哥的指尖温和有力,点在额上竟有些麻酥酥的,蓝墨亭一张脸条件反射般涨起红韵。

都天明查觉到指尖下迅速升起的温度,也怔了下,收手转身慢慢踱着步子走开了。在蓝墨亭看不见的角度眼中痛惜之情一闪而隐到眸子深处。

蓝墨亭在风里站了一会儿,追上都天明的步子,侧头偷看都天明表情。见大哥仍是板着一张脸,没有多余表情,这才放下心。或许是自己多心。蓝墨亭低头偷偷擦了擦逼出的冷汗,若是自己那点小心思也被洞悉,怕是再无脸见大哥了。

走到铁卫营门前,都天明看有人已经带出蓝墨亭的马,“这么急着走?”

蓝墨亭点头。

“好好干。平太后手下的那些旧人,要用心收伏。”

蓝墨亭再点头。

都天明抬手替他拍拍马臀,目送他从铁卫营后门直驰出去。

外面,就是行宫之外的大片空地,一排排护卫林长得正茂盛。蓝墨亭回头于马上不舍张望的样子映在都天明关切的目光里,直到转过林子再望不见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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