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冬,小雪刚刚停了。太阳挂在西边天上,把云霞染得艳红。罗家洼村中那棵大槐树也披上了一层夕阳的光晕,有风吹过,枝头扑簌簌的一阵阵地抖,甩去无数雪粉。
槐树之下围着一堆村民,男女老少尽被粗布衣衫裹得臃肿,搬着石头、板凳、或是席地盘腿一坐,也有孩童少年坐在大人膝上、攀在槐树枝上,都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中年男子说话。那雪粉落下来,都似无人察觉。
那中年男子身体消瘦,因此穿在身上的青袍显得有些宽大。他眉如浓墨挥就,双眼炯炯有神,唇上两撇胡须极长,在他说话之间,随着冷风和槐树树枝往一个方向一摆一摆。
他身前摆着一张不知从何处收拾过来的破旧木桌,桌上放着一块醒木、一张抹布。那雪粉落在桌上,他用抹布擦上一下,拾起醒木往桌上一拍,道:“说时迟那时快,顾文苍抓着金老四扎进眼眶的长钉往外一拔,就往金老四当胸一刺,把金老四刺了个通透。抬起几脚,就把金老四连带着扑过来的几个人一起踹回了人堆。”
“那金老四眼见就不活了。众人看顾文苍一股子狠劲儿,一只眼被扎了个稀烂,血流的止都止不住,却面不改色,都不觉被他镇住。顾文苍高声道,‘俺平生最见不得一群大老爷们儿欺负妇孺。跟你们说,庙里这对母子,俺就护定了!有谁想上来试试,那扎我的腌臜货就是例子!’”
树下众人男女老少都听得眉飞色舞,有人听到激动处,忍不住击掌叫道:“好!”有人道:“这顾大侠年纪轻轻,却有这样的胆魄能耐,真是了不得!”有人道:“那些劳什子江湖人,有些功夫,就欺凌弱小,真是畜生都不如。”
有人问道:“任师傅,那后来呢?”
这个问题一出,众人纷纷附和,问道:“是啊任师傅,您快继续说说,顾大侠把那群人打跑没?”
任师傅微微一笑,摸了摸醒木。
槐树的一根树枝上面,挂着一个小孩。那小孩听了好大一会儿,知道任师傅一拍醒木,就要开讲,忙伸长脖子去听,没想他太过心急,竟然一个不稳,从树枝上掉了下来,吓得“哎呦”叫了一声。
众人一阵惊呼,有人慌忙躲闪,有人赶紧去接。那小孩落至半空,任师傅已越过桌子人头,将小孩揽在臂弯里,手握住一根细枝,悠然一荡。树枝仿佛感受不到什么重量,只是一曲一弹,就把任师傅和小孩送回了桌后。
众人目瞪口呆,继而轰然叫好,纷纷道:“不成想任师傅也是高手!”有人便问:“也不知任师傅和那顾文苍大侠比起来,是谁厉害?”有人起哄道:“是啊任师傅,您和那顾大侠搭过手没?”
任师傅将小孩放下,那小孩顿时哇哇哭了起来。人群中挤出一个中年汉子,从任师傅手中接过小孩,对任师傅道:“谢谢、谢谢!”多余的话却说不出来。
任师傅摆了摆手,说:“举手之劳,不用客气。”他请中年汉子带小孩下去了,说道:“各位看官,在下任闻一,只是个说书匠。平生学些武道技击之术,却从来不与人争,也未曾跟顾文苍打过照面,因此各位问在下这个问题,在下却答不上来。至于那山神庙上之后的事,后来有些变化,赶紧着也说不完。今日时候已晚,再说下去,怕是要说到月亮出来了。今天话且至此,咱们明日再续。”
众人哪肯就此罢休,都请任闻一再讲一段。任闻一道:“各位看官请放心,在下这些时日留宿贵村,必定给大家说个尽兴。”他又劝说一阵,众人才都散场。
板凳都被搬走,槐树之下剩下不少或大或小的石块。任闻一将木桌、醒木、抹布寄放在槐树旁边的人家,谢绝了那户人家的挽留,往村中里长家过去。
一路之上,不时村中村民打招呼,任闻一一一微笑回应。他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阵犬吠,不由寻声转头,看到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被一群灰毛大狗拱卫着,走在他的身后。
那少年身形消瘦,一身粗布衣服稍显宽大,却沾满灰尘,再有那头凌乱不堪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刚刚经历过了风沙。
任闻一停下脚步,少年也跟着停下。少年一身蒙尘,一双眼睛盯着任闻一,却分外明亮。跟着少年的狗轻轻吠了两声,被少年按住脑袋,立马变得安静。
那些狗每一条背上都挂着一条褡裢,褡裢里鼓鼓囊囊,不知道都装了什么东西。
任闻一心下好奇,正要问少年跟着自己所为何事,却见那少年冲自己笑了笑,转身而去。
任闻一皱了皱眉,问身旁一个村民道:“这少年是谁家儿郎?”
那村民嘿嘿笑了起来,道:“任师傅,这你可就不知道了。这小子不是本村的人,他隔段时间就带着一群狗从西边大漠里来,置换些东西。那些狗可了不得,老早以前还有山贼不知道厉害,想把那小子的狗和褡裢都抢了,没想几十来号人被几条狗咬的,啧啧啧……那叫一个惨。后来就再没人敢招惹那小子了,还送了他个绰号,叫狗王。”
任闻一皱了皱眉,问:“那西边大漠里,还有什么村镇?”
村民道:“任师傅有所不知,从这里往西六十里地,有一片山林田地来着,那山林挨着,倒是有座小城。但七八年前朝廷大军跟蛮子在那里打了一仗,把整片山林一把火烧了,那城便废了。后来大军一撤,那城里的人活不下去,都南迁了。那城现在想必也跟鬼城似的,哪里还有人住?村里人都说呀,那狗王说不准是个蛮子,但他一个人来,又不是打秋风,咱们村就没有防着他。”
任闻一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他遥遥看去,消瘦的少年人被风吹得缩了缩身子,不合身的衣服里被灌满了风,显得臃肿不堪。
一阵狂风吹来,风沙卷着雪粉,将少年和狗的身影淹没在小村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