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道菜是牛柳番茄配黑胡椒粒。法国菜中的蔬菜只略略过油,看上去鲜翠欲滴,她却仍然胃口不开。忽然身侧椅子被轻轻拖动,抬头还未看清楚,他已直接坐到身边来了。见她仍不动刀叉,皱眉道:“看你这么单薄,还不肯好好吃东西?”拿起叉子检了一块牛柳,送到她嘴边。
她的脸腾腾便热了,慌乱摇头道:“谢谢齐公子,我自己来就行了。”他像没听到一样,稳稳地举着叉子,坚定地道:“我看着你吃。”声音却又沙又哑。
他的语气极为固执,她也不敢争辩,只得慢慢张嘴咽下。听他在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正忐忑不安,脖中却一凉,似有冰凉的东西滴下来,沿着衣衫蠕蠕流动。身边椅子突然哗啦啦乱响,他猝然站起,右手覆眉,左手按在桌子上微微发颤。
她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齐公子,你……你怎么哭了?”手忙脚乱地掏出洋线帕子递过去。他挥手挡开,张嘴却说不出话,摇头间泪水流的更凶了,如小溪般哗哗而下。
在这里用餐的人大部分都是熟客,颇有几个人认得云昊,见他如此失态,都站起身张看。餐厅的领班疾步走过来,正要开口询问,他却已坐回椅子,掏出手帕按在眼睛上道:“菜里有洋葱,快撤下去。”领班忙躬身道歉,速速将桌上的菜肴撤下。
又略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拿开手帕,双目仍然潮湿,见雪樱脸色惊惶,微微一笑道:“对不起,刚才点菜时忘记嘱咐厨师了。居然弄到这么狼狈,让你受惊了。”伸臂放在椅背上,几乎已将她拢入怀中,身上有淡薄的淡巴菰味道,丝丝清苦,夹着成熟男子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袭来。她不敢动弹,背部渐渐僵硬,麻酥酥的又痒又痛。他却轻笑一声,伸手抚着她的肩膀道:“平时在学校一定很用功,不然怎么生的这么单薄?一会儿演奏你喜欢的曲子时,你乖乖地多吃点东西,好不好?” 他的瞳仁浓黑,眼神诚挚,语调中有种异样的宠溺,简直要将人融化了。
她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轻轻点头答应。他后来亦不怎么动刀叉,只端着一杯白兰地浅嘬,看她将整整两只烤龙虾吃下去,才含笑道:“还想去哪里玩?”
小提琴的乐章断断续续地落在耳朵里,像临睡前的催眠曲。许是吃得太饱,浓浓倦意一阵阵涌上,她忙摇头道:“不玩了,突然间好困。能不能请齐公子……送我回去?”
他突然脾气极好,百依百顺,立刻叫过领班付账。从餐厅出来,上车往软软的后座一靠,她只觉得眼皮如粘了胶水般睁不开,掩嘴呵欠连连。
他轻轻地笑了,倾身嘱咐司机慢点开,柔声道:“你困了就睡吧,一会儿到学校我叫你。”
这一觉睡得极香甜。梦里仿佛去年乞巧节,躺在书房的榻上渐渐睡着了,睡梦里有软风从耳边吹过,她不睁眼也知道是祖荫来了。他握住她的手,含笑说南京路的伊汶思洋行里,卖的西洋画颜料最好。后来她竟然考了第一,他高兴的要命,带她去上海最出名的杏花楼吃粤菜。她极喜欢甜滋滋的雪蛤汤,一口气喝了好多碗,结果后来好长时间内,看到乳白色的汤,心中就闷得喘不过气……
她醒来的时候,也只觉得心中烦闷,腻腻的感觉在胸间萦绕不去。身下的床软和到了极点,几乎浑身都在濡汗。头上的黄铜镂座吊扇嗡嗡转动,吹得大幅的深紫天鹅绒窗帘扑啦啦的翻飞,如垂天云霞般遮影整个房间,屋内光色不明,也不知道几点钟了。
她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手微微一动,身上盖的一件极华丽的男子礼服便窸窸窣窣落到地上去了。揉着眼睛坐起,远处角落的桌上亮着一盏小小的水晶灯,他坐在光影里,正拿着自来水笔伏案写字。室内静到了极点,只闻钢笔尖从纸上嗤嗤划过。
他许是听到衣落带风,转脸朝她微笑道:“醒来了?”笑容安详温暖。
她心里一喜,懵懵间几乎脱口而出“你回来了?”却突然清醒,心里悚然一惊,轻声道:“我怎么在这儿?”
云昊看着她脸上神色惊疑不定,嗤嗤笑道:“到了学校,怎么叫你都不醒。只好把你带到我的办公室。”
她默不作声,赤足下地走到窗边,刷刷地拉开窗帘,淡墨似的夜色一拥而入,临窗正望见黄浦江上点点灯火,如惺忪的睡眼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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