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湾里第一个燃起晚炊烟的人往往是陈诚婶,也怨不得她,一家子上下连带长工十几口人,都指着她做饭,宅子里不许请佣人,上上下下全凭她一人忙活。她在绣房督着柳柳做会活计,估摸着做饭的时辰到了,走到院里抬头见那日头果然已经走完大半个中天,转身进厨房抱出一捆小青菜,蹲着摘菜。
院门吱呀一响,徐徐开了,却又没人进来。陈诚婶以为是村里顽童在闹着玩,站起来笑道:“又是那个猴崽子把门推开了?下次被我抓到,仔细揭你们的皮。”门外有马打响鼻的声音,她心下诧异,走到门边一看,大吃一惊。
只见雪樱满脸焦虑,牵着一匹马站在门外。见她出来,大大松口气道:“婶子,这人在水渠边被葫芦蜂蜇的厉害,瞧着情形真是不好。刚才他还能说话的时候,叫我送到湾里管家这儿来。我方才已经将他脸上显眼处的蜂刺拔下来,也拿蒲公英汁子抹了,只是看着不怎么管用。”
陈诚婶见那人上身都伏到马脖子上,有气无力,那马又极是神骏,不是寻常人家的东西,不敢怠慢:“既是来找你陈叔的,先将他扶下马来再说。”
两人合力,将这人从马上扶下来,他浑身软绵绵的已是站不住了,脚一落地便往地上倒去。
雪樱见状,只得一把扶住他。他比她高出一头,将一个身子都靠过来,十分沉重。雪樱是未出嫁的姑娘,此刻与一个大男人贴身站着,脸羞得通红,却不敢撒手,额上汗水密密浸出。
陈诚婶忽然惊叫一声:“好少爷,你怎么青天白日突然到湾里来了?”虽然这人被蜇得整张脸肿起来,眼睛紧紧闭着,脸的大轮廓却仍依稀可辨。陈诚婶急得声音都嘶哑了,朝屋里大喊:“柳柳,快去田里叫你爹并所有长工回来,再差一个人去请大夫,少爷被蜂蜇昏了。”
一会功夫,院子里便多出十几个人来。陈管家从田里匆匆跑回,见祖荫已经昏迷不醒,急得团团乱转,搓着手反反复复的念叨:“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好?”十几个长工站在院里面面相觑,他们糊里糊涂的被叫回来,却插不上手去,也不敢乱跑。阿柱历来是个爱马的,见院里多出一匹棕色马,肚子上溅着都是泥浆,实在可惜,便悄悄将马牵到渠里洗刷。
雪樱瞧着屋里院里都是人忙乱,也无人管顾她,不如回家去罢。家去的路原是走惯的,却不知怎地脚下发飘。原来刚刚那人竟是陈家少爷……以前跟柳柳一起绣花时,柳柳言语间把陈家少爷夸得那样好:邻村给二郎神起神身时,泥匠塑了半月,庙祝总不满意,结果十六岁的祖荫跟着父亲到陈家湾来,被泥匠看到,大喜之下就照着他的大模样起了神身,这差事才成了。后来此事被祖荫父亲知道,将泥匠叫来一顿好骂,若不是神像已经开过光,庙里香火又盛,灵验得远近闻名,定要泥匠将神像拆了不可。
雪樱想着柳柳说起陈家少爷时眉飞色舞的表情,再想到刚才渠边那人被蜇得满头包的模样,忍不住便扑嗤笑出声-------他的脸肿得像发起来的馒头,哪能有二郎神的神韵?
走到自家院外,隔着柴扉便瞧见青牛小小的身影坐在院中,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玩呢,头也不抬。雪樱故意将脚步放重,上前一看大惊失色,绷着脸问:“青牛,柴刀也是你该玩的东西吗?还不快放下,小心一会把手削了。”
青牛抬起头来,喜笑颜开:“姐姐,我当官兵啦!爹爹答应给我做刀,都快一个月了也不动手,我自己做好刀,就能上阵杀土匪了。”
雪樱知道他这几个月心心念念就牵挂着当官兵去,却因为年龄小,只有在旁边看的份儿,一听也十分高兴,笑道:“咱家青牛可真了不起!今天怎么当上的啊?”
青牛嘘了一声,招手让她蹲下,趴在她耳边笑眯眯说:“爹娘还没回来,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别一会告诉娘去。”
雪樱微笑着点点头:“你说给我听,让我也替你高兴高兴。”
青牛绘声绘色将整个过程说与姐姐听:“铁蛋哥哥见我用斗笠将蜂巢整个儿扣住了,就要我再去大路上抓个土匪,才配当官兵。铁蛋哥哥说,只要被抓的土匪个头比我大,摔倒在地上就算成了。我想到用马蜂智擒土匪的法子,就问他,跳到水渠里算不算?铁蛋哥哥说,要是逼土匪跳到水渠里,就算我立战功一次。”
他说到精彩处手舞足蹈,拿着杨木叉子在院子里呼呼舞动,大笑道:“我把斗笠放在水渠边,坐在渠边哭起来,一会儿就哄个骑马的过来了,他见我哭得伤心,帮我拿斗笠,那斗笠一掀起就是马蜂窝,他必定要跳到渠里躲马蜂。姐姐,我才刚当上官兵,铁蛋哥哥就要记我一次战功了。”
雪樱越听越觉得心惊,问道:“他若没跳到水里去,被马蜂蜇了怎么办?”
青牛摇头道:“谁会那么傻,见到马蜂还跑?我特特的把斗笠放在渠边,只要他跳到水里去,蜂子怕水,又蜇不到他,一会儿就飞走了。他再傻些,手里还有斗笠呢,挥一挥就能把蜂赶走。除非是傻瓜,怎么可能真被蜇了?”青牛说着说着,见雪樱眼睛发直,脸上呆愣愣的神气,奇道:“姐姐,你脸色好奇怪。对了,我放在渠边的斗笠怎么在你手里呢?”
雪樱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半天才艰难的说出话来:“青牛,你闯大祸了。”
柳柳一人趴在椅子上正百无聊赖,雪樱到她身边坐下,长叹一口气。柳柳笑道:“有什么好叹气操心的?他人就在水渠边上,还让蜂蜇成那样,笨的活该。”
青牛在旁接嘴:“是啊,我把斗笠就放在水渠边,只要跳到水里去,蜂子自己就飞走了。”
雪樱一路在心里盘算半天,也没想出该怎么将这事说出口,不提防青牛自己浑不在意,见人就说,急得慌忙来捂他的嘴。柳柳一听却大有兴趣,一手便将青牛拉到另一边去,笑眯眯的道:“好青牛,快说说是怎么回事,让我乐乐。”
青牛一见她问,兴奋得脸都红了,小嘴如竹筒倒豆子,噼哩叭啦将来龙去脉讲的清清楚楚,说到精彩处,险些爬到桌子上比划。
柳柳笑得直不起腰来,捂着肚子说:“唉呀,原来祖荫被你这个坏蛋当土匪抓了?你可真够聪明的,连这好主意都想得出来?快要赶上我了。”
青牛高兴地摸着脑袋嘿嘿笑,极是得意,话都说不出来了。雪樱本意拉着他来道歉,结果适得其反,忙拉起他的手说:“我们先回去吧,明儿再来。”一指头戳他脑门上笑道:“你可千万别逢人就炫耀了。”
柳柳瞧着他俩调笑,一边笑着一边站起来道:“娘,你干吗去了?”
人乳对蜂蜇有奇效。陈诚婶跑了半个村才找来一碗人乳,回来便看见柳柳在堂屋里哈哈大笑,走进来狠狠瞪她一眼道:“少爷都成那个样子了,你也不好好在里面照顾着,就知道玩。瞧你笑的那副张狂样儿,哪有半分姑娘家的矜持?”她这话原是说柳柳的,雪樱听在耳朵里,却像是句句说自己一般,本来准备拉着青牛走,也不好意思立刻就走,只得原地站住。
陈诚婶端着碗就进屋去了。屋门一开一关间,床栏上挂的帐子微微摇动,躺在床上的人静悄悄地了无生气。雪樱突然想起方才替他拔刺时,他恐怕忍着极大的痛楚,虽然紧闭双目,一声也不吭,却将双拳握得紧紧的。
她隐隐有点牵肠挂肚,不好意思跟着去,又舍不得走,左右为难,扭头呆呆看着院里。晾衣绳上挂着几件衣服,有件蓝色土染棉布的罩衣搭在最边头,许是洗完不久又未曾拧透,水顺着衣襟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下头的青泥地洇湿了一大块,衣服似在默默流泪。
陈诚婶的声音从屋里传出,透着十分焦急:“我的好少爷,你别将脸侧开。若不把刺先拔干净,没法抹药。”
原来祖荫虽然紧紧闭着眼睛,但一旦陈诚婶将手往他脸上贴近,他却像有感觉,将脸立刻侧开。陈诚婶急得无法,立起来道:“柳柳,你来吧。”
柳柳转头东盼西顾,她娘紧紧盯着她,绝对没有一丝退缩的余地,只好吐吐舌头笑道:“您都不成,还指望我?”果真如此,换了柳柳,祖荫仍是偏头不让碰。
陈诚婶额上的汗滚滚便下来,若医治不及留下疤痕,后果严重到不敢想象。瞧着屋里都是男人,一个也指望不上,突然看到雪樱站在门外,像得了活佛一般招手叫她:“雪樱,你来试试。”
雪樱只觉得大家的目光都嗖嗖的看向门边,此刻更不能转身离去,只得走进来轻轻说:“少爷,刺里有余毒,若不赶紧拔出来,日后会留疤痕。您别再躲开了。”将手抖抖索索伸到他脸边,自己倒先把脸羞红了。这声音似乎蕴含奇效,祖荫竟不再扭头侧脸,由着她将余刺都拔出。雪樱拔完蜂刺,又拿白棉布蘸了人乳抹过伤口,他都一动不动,由着她医治。
陈诚婶在旁看得目瞪口呆,见雪樱完事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笑道:“好姑娘,你可帮大忙了。”扭头便对柳柳说:“快去,跟她娘说一声,今晚要留下雪樱照顾少爷。等忙过了,我亲自封礼物上门道谢。”她想一想又对陈管家道:“恐怕柳柳说不管用,你也跟着一起去,一定要把人留下。”
管家忙带着柳柳去了,满屋子的人顷刻间也撤的干干净净。陈诚婶心神初定,笑向雪樱道:“亏你亏你,不然少爷此次有个三长两短,只怕陈家湾上下好几百号人都不够赔的。忙乱了一下午,我这心里才稍微踏实点。好雪樱,婶子知道你素来妥当,就暂时在这里陪着少爷吧。他若醒来,你赶紧叫我。”
房间还没点上灯,渐渐的暗下来,一人呆呆坐着守着病人,简直透着凄凉的意思。祖荫仍是昏沉沉的皱眉睡着,只怕疼得厉害,眉头亦深深蹙成一个川字。雪樱静静看着他,心里仿佛生出另外一个人来,伸手轻轻替他把眉头抚平。她想了又想,慢慢伸出手去,门却咣当一声被推开了。
她吓得几乎直直跳起来,忙将手缩回来,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上。却是柳柳兴高采烈的蹦进来,笑眯眯的说:“雪樱姐,你娘答应让你留一晚。今晚咱们两个人一起看着祖荫哥哥。”
她心里不知为了什么,蓦然一松,点头微笑道:“你把青牛也送回去了?他没再见人就炫耀,说陈家少爷被蜂蜇是他的功劳吧?”
柳柳扑哧笑出声,道:“本来要说,被我拦住了。若给你娘知道,青牛非要被狠狠揍一顿不可。哎呀,你别一口一个少爷的,听着真别扭。要不你跟我一样,叫他祖荫哥哥好了。”雪樱默默将他的名字记在心里,又拿绣活上的话岔开了。见窗户纸渐渐暗淡,四下里亦是一丝一丝的冷上来,两人抱来被衾在地上铺好,又在被窝里说了半天闲话。柳柳漫无心事,说着话渐渐便睡着了。
雪樱只将外袄宽了,和衣卧着不敢睡沉,梦里也凝神听着床上的动静。半夜恍惚醒来,窗棂上似乎有风沉沉刮过,簌簌的树叶微响,明明隔着窗户,那风却像是刮在身上,浑身都不自禁颤抖。她撑起身来一看,只见一点雪青的月光透在窗户纸上,轮廓却并不齐整,仿佛推窗是掀开的。
雪樱披上外袄,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果然窗户开着一条缝儿。虽已是春初,夜风犹凉,往里丝丝缕缕渗着寒气。她将推窗关紧,又把小销插上,正要回地上再睡去,却听屋里有动静-----祖荫似乎在床上不停地翻身。
她一动也不敢动,就在原地静静站住。过了许久,也许有一年那么久,她猛然醒过神来,悄悄地走到床边,颤抖着手划了一根火柴,借着一点荧荧的光,只见他满脸通红,额上密密的都是汗水。
她心里一惊,被蜂蜇重了很易体热------恐怕他也是发起热了,才如此烦躁不安。她不及多想,伸手一摸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的。忙去将豆油灯点燃,又倒了一杯茶端过来。站在床边踌躇半天,抖抖索索地斜签着身子在床边坐下,轻声道:“少爷,喝口水吧。”话虽如此说,却不知道这杯茶要如何递到他手上。
果然悄悄地无回音。柳柳裹着被子也睡的正香,也不知道梦见什么,唇边犹带笑意。许是灯光刺眼,翻了个身背向床而卧。雪樱端地手都酸了,咬着唇想了半天,终于一寸一寸的俯身下去,伸手搂着他的肩膀,让他略略欠起身,将茶送到他的唇边。
茶杯捏在手里是温的,一点一点的倾斜,他也似有知觉,张口将水慢慢喝完了。她心下大喜,忙又去倒了一杯。仓皇间这杯茶倒地极满,几乎要溢出来,她不敢抬头,只垂目瞧着脚下,小心翼翼将茶水端到床边,微笑着道:“这水是温的,你多喝几杯便不发热了。”正要伸手去揽他肩膀,却呆在当地,双颊飞得通红。
祖荫许是略有些力气了,虽然眼睛仍然睁不开,自己却已欠起半身来。恐怕他亦觉得燥热,正伸手去解中衣的第一个扣子。
她又羞又窘,端着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垂下眼睛不敢看,半晌偷偷抬起眼角一瞥,只见他仍然纠缠在第一个扣子上,左撕右拽,那扣子却纹丝不动。
她不知怎地,心里只觉得同情。不知不觉已放下茶盏,欠身坐在床边,伸出手去替他将扣子解开。云白色的衣领一松,他也似松了口气,嘴角动了动,突然低低问道:“你是谁?”
他的声音非常心平气和,在这样的暗夜里听来像是假的。仿佛所有的忙乱都与他无关,而她才是个莫名其妙闯来的人。她悄悄地不做声,可若一直沉默更不合礼数,便站起身低头道:“少爷渴了吗?我拿水给你喝。”
豆油灯莹黄的光圈在暗夜里极刺眼,她把自己的头发拢了拢,才将茶水端过来。祖荫却不伸手来拿,她端的手都有些酸,想了又想,微笑着叹口气,仍是半欠着身子将茶送到他唇边。
祖荫微一迟疑,抬头将一钟水就着她的手喝下去。她慢慢将手拿回,微笑着低声说:“少爷若还想喝,我再倒一杯。”
祖荫却轻轻笑了:“我已经不渴了,就是觉得热。”他翻身复倒下,笑道:“你是柳柳吧?怎么像转了性子?一口一个少爷,叫得人真不自在。”
她垂下眼睛,终究没说什么,替他将被角掖好,眼睛掠过他半开的衣领时,不自觉便略略注目一瞬,扭过头来咬着唇微笑,只觉脸颊烫得像开水浇过一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