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品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男人冷“哼”了一声,“看来,是我太高估咱们的文先生了。”
“是……吗?”
文品面具下的双眼凝视着他的脸,用力抓住了男人的笼手剑。
“哦?”
租界警察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突然间,黑洞的枪口顶上了他的前额。
“什——”男人话音未落,墓地里回响起震天的巨响,枪口顿时喷吐致命的火焰。
“混账……”文品冷冷地说道,“别小看我。”
他胸前的衣服被剑尖撕开了一个大洞,露出了怦怦跳动的机械之心。
男人脸上的面具应声破碎,迎面而来的巨大冲击令他当场栽倒在地。
文品捡起腰刀,一手举枪一手举刃,枪口还冒着袅袅白烟,他慢慢走向男人的身前。
“你究竟是谁?”
文品的刀尖轻轻撩开那破碎的假面。
可就在这时候,他却忽然间愣住了。
“你,你是!”
租界警察的脸上覆上了一层坚硬的石化肌肤。
他猛然睁开眼,瞬间举剑刺向文品的咽喉!
剑锋呼啸而过,男人一跃而起,这时,他的面前却袭来一大群黑鸦,咬了咬牙,手中剑光闪烁,他拼命驱散群鸦。
租界警察重新站定了身姿,眼前却只剩下了孤坟和荒草。
“哦?逃走了吗?唔……这一枪可真疼。”
他缓缓收起剑刃,脸颊上掉落碎裂的石屑。
“既然暴露了,那行动,也必须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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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品重新落在西山公墓附近的屋顶。
他气喘吁吁地靠在烟囱旁边。
刚才若不是胸前有这个铁打的心脏,估计自己已经被那家伙给干掉了。
他慢慢平复自己的呼吸。
只是没想到,那面具男人竟然会是他。
“朱世安,你隐藏得好深……”
文品在烟囱旁疲惫地躺了下去,两眼空空地望着头顶的星空。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好好休息,什么都不想。
极光如同玄鸟横扫夜空,尾迹燃烧起藏蓝的飞焰,横跨过那颗巨大的红月。
有的时候,他也希望,月亮的另一头就是地球,他不是孤独的,熟悉的人们也隔着那玄鸟的轨迹凝视着他。
可这个世界啊,到处都是骗子和虚伪的人,即便是那些口口声声说要维护人们一世平安的正人君子,也不过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罢了。
“呵……”文品冷笑着,重新站了起来。
也罢。既然都想让我死,我就偏活给你们看,混账。
他走过凄清的小巷,绯红的月光倾洒在孤独的街道上。
我不过是个写手,什么也不是的平凡大学生,即便如此,租界警察也好,玄晖门徒也好,妖魔鬼怪也好,都他妈放马过来……
他的肩膀上落下一只漆黑的渡鸦,正如同此时此刻的他一样,形影单只。
“你也是个孤独的家伙吗?”
文品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刮蹭渡鸦的尖喙。
它没有抗拒,只是抖动着那身乌黑华丽的羽翼,低声鸣叫。
他走进一家后巷的小客栈,从本就见底的钱包里又掏出了一枚银元。
“我会在这里呆上一晚上。”文品对客栈的女老板说道,“第二天一早就离开。”
一开始,女老板看到文品戴着副吓人的面具,还以为是抢匪,有些紧张,但她看到文品手里的金钱的时候,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
她轻轻咬了咬那枚银币,用一个挑逗的语气说道:“嗯……这位官人,不需要一些其他的‘特殊服务’吗?”
“有没有发报机?”文品随口问道。
“发报机?”女老板皱了皱眉,“你要这个干什么?”
文品打算通知报社的段社长,让他转告高德领事,警惕朱世安这个角色。
他回答说:“我是通讯社的实习生,正在练习发报。”
女老板听得莫名其妙,“呃,隔壁有个神经叨叨的老头很喜欢摆弄仪器,可能他会有。”
“好,请带我过去。”
“喂,现在也太晚了吧,老头子也要睡觉的。”
“是嘛。”文品指了指客栈楼上男男女女奇怪的叫声,“这动静,我觉得老人家可能睡不着。”
“是嚯。”女老板想了半天,无法反驳。
她指了指对面一栋还亮着灯光的小房子,“喏,就是那里,事先声明,老头子脾气有些怪。”
“谢谢。”
文品又问老板娘要了一杯水和一套旧斗篷,把面容遮挡在阴影里。
他揭下面具,轻敲老头子的房门,“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吗?”
文品听到屋子里面有蒸汽装置轰鸣的声音。
“门又没锁,直接进来吧。”
哈,心这么大?这贫民区就不担心强人出没吗?
文品略感诧异,直接打开了门。
“哦,对了,小心脚下。”屋里的老头子忽然提醒道。
“啊?”
文品踩到了一根细小的银线,心中顿时一凛。
“都叫你注意了,年轻人……唉,算了,你别抬脚。”
文品后背冷汗直流,脚步一刻也不敢挪动,“这是,您老设下的陷阱吗?”
只见一堆破烂零件之中走出了一个身材矮小,却肌肉结实的老人,他戴着电焊工的面罩,右臂装备着一套黄铜色的机械外骨骼。
“你只要一抬脚,你身旁的十字弓就会热情招呼你。”老人边解除陷阱边说道,“假如你有能耐躲开,你的头顶还有一门转轮铁炮。”
“您老怎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东西?”文品问道。
“制造武器,这不就是军械师的职责吗?”老人随口答道。
“您过去是军械师?”
“你是问号机器吗?难道不会自己推测?”老军械师不悦地说道。
“啊,抱歉。”
老人熟练地解开了机关,“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直说吧,老头子可是很忙的。”
文品尴尬地笑了笑,这老头子似乎真的有些古怪。
他只能客气地回答道:“听说这地方只有这里能接到发电机,所以我希望能……”
“就在那边桌上。”老军械师指了指。
文品不禁有些纳闷,就这么简单就借了?就不担心我是强盗?
“你到底借不借,不借我就送客了。”老军械师不耐烦地说道。
文品这才走进屋内,由于担心房子里可能还有其他的机关,所以他显得格外小心。
屋子里不算明亮,但也不至于太黑,老军械师装了弧光灯泡,灯光映亮了墙上贴满的设计图纸。
老军械师似乎很少打理自己的家务,东西乱七八糟,不是火铳放在床上,就是电焊扔在了餐桌上,地上的螺丝钉跟角落的灰尘一样多。
老军械师脱下了电焊工面罩,露出了那几乎盖满大半张脸的花白胡子。
“奇怪,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文品总觉得此人很熟悉,“你在战舰上工作过吗?”
军械师微微侧身,“你说的那是我弟弟,他是个煤炭工。怎么,你认识他?”
“啊对,有过一面之缘,他是个……”文品本来想说他是个跟你一样怪脾气的老头,最后还是改口道,“他是个和您老一样挺善良的人。”
文品仍然记得玄甲号动力舱,那个代号“矮子”的老煤炭工,他当时连个地图都要让文品自己找,最后还让文品把他捆起来,和军官一起扔在隔壁舱里。
军械师如同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笑得胡子颤抖个不停。
“善良?他要是还活着,估计会被你笑到岔气。”老人说,“我那弟弟就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跟我急。”
“那敢情好……等一下,你说‘活着’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军械师顿了一顿,“上周那小子已经……唉,早跟他说过,旱鸭子上什么军舰,一大把年纪还铲煤。”
文品拉开椅子,坐在了发报机前,桌子上还摆着一张开始漂白的黑白照片,依稀能看出是个兄弟俩。
他们看起来很年轻,都穿着朴素的长衫,卷着袖子,在一台大蒸汽机前合影。
老军械师说:“我只是听几个士兵说,他在玄甲号上犯了事,被发配到余廊附近戍边,水土不服,没几天就咽气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文品也不免感到惋惜。
他在发报机上飞快地调频,发出电码。
他内心自责地想,也许是因为当时闹出的事情。如果当初谨慎一些,或许,就不会让某些无辜的人因此而死吧。
“世道无常。”老军械师慨叹说。
“过去,我们这些人在朝廷的治下当奴才。后来,我们以为国安军能够给我们带来强大的夏国,可现在,我们依然过着同样的生活。也许,有没有皇帝都是一样的。富足,那是体面人的游戏。”
老人扛起转轮铁炮的大枪管,不停擦拭着。
文品只是默默地听着。
“那家伙也不小了,一大把年纪想要为国捐躯,谁又曾料到,他会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呢?”
军械师笑了笑。
“其实我也没有资格嘲笑他,这世间总是事与愿违。”
“我就像那位发明了转轮铁炮的马克西米连先生,他天真地以为,发明了这台能够代替数十名士兵战斗的机器,战争就不用投入那么多兵力,就能够减少人们的伤亡。”
文品脱下了耳机,将讯息传递了出去。
“乱世造就乱象。”他沉默地合拢手,“只有经历安定,或许才能得知安逸的可贵。”
“可惜,人们从出生起,就不曾安定。”老人说。
窗外传来深巷里的犬吠。两人的影子映照在贴满图纸的砖墙上,一老一少,显得是那么孤独。
老军械师放下了武器,靠在堆满零件的床上,闭上了双眼。
“总之……十分感谢您,我该回客栈去了。”文品最后说道。
他推开了房门,又悄悄地关上,生怕打搅了老人家的休息。
——吱呀。大门轻轻合上。
屋内的老军械师喃喃地说道:“也许,这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者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