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那天那个大哥哥是谁?”小祯问道。
程澜衣如同屋檐下的雕塑,秀眉微垂,低声祈祷。
“我看到了。”小祯好奇地瞪大眼睛问,“他一定是个善良的人,因为他对姐姐很好,对吗?”
小祯没有看到,一行泪水悄然淌过姐姐的脸颊。
“姐姐喜欢他,姐姐会嫁给他吗?”
小祯没有看到姐姐咬住嘴唇,紧紧合十自己的手。
他只听到姐姐告诉他:“我们不用依靠任何人。”
小祯困惑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泪眼汪汪,却语气平缓,温柔得如同湖水,与往日无异。
“我们只需要信仰。”
她说着,泪水缓缓滑落下巴,像细沙一样落入指缝。
“我们只需要相信,终有一天,月亮上的黑色会来临。然后……神明会祝福我们,告诉我们,这不过是一场漫长的梦,一切都会变好。”
小祯没有再问,他不理解这番话。
回过头的时候,程澜衣早已擦干泪水,她的微笑让人平静,甜美得仿佛能够融化一切悲伤。
姐姐轻轻牵着弟弟的手,就像小时候母亲让她牵着他的手发誓那样。
“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小祯……”
流星划过璀璨星空,诉说着银河的神秘。
她觉得今夜的月亮很圆,明亮得像颗亮红色的樱桃。
她想,如果每天都如同今夜,那该多好……
我不过是想幸福地生活着,仅此而已。
#
她决定去参加陈启明的婚礼。
她花了一整夜,写了一封她认为最得体,最不煽情的辞职信。
她决定要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织女坊,只有自己一个人,她愿意努力工作,用心织出最漂亮的布,裁出最美丽的衣服。
不需要多富有,只要能够过上平静的生活,简简单单,她再也不需要任何人。
程澜衣为自己画上秀丽的蛾眉,粉饰自己脸上的悲凉与沧桑,最后一次穿上了他送给她的旗袍与蕾丝,穿着母亲当年出嫁时的白色绣花鞋。
她犹如一枝独秀的蔷薇,踏入荆棘的花园。
她希望这最后一次,能够有个华丽的谢幕。
天光墟的门前张灯结彩,鲜红的地毯从店里铺到店外,犹如火焰长河,喜庆热闹,祝福的人也布满广场内外。
她远远看到新郎胸前的红色花朵,也看到新娘头顶那羞涩的盖头。
悲伤吗?她在心里发问。
不,一点都不。她很庆幸看清了自己。
那么,我算什么呢?
我好孤独。
内心为何如同缺失了什么?
他是骗子。
多希望此刻粉面红妆的是自己。
……
“请问,您是程澜衣姑娘吗?”
她回头望了望,却看到一个娇弱的女子羞答答地说:“程姑娘,我们家少爷知道你会来。你能跟我走一趟吗?他希望你在婚礼结束以后,能够等等他。”
程澜衣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辉光。她点点头,跟着女子步入一条狭小的街巷。
她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她拿着辞职信的指尖已经湿润了,心里却想着将要如何面对他。
可最后,等来的却不是陈启明。羞涩的女子很快害怕得逃开了。
她等来的是两个样貌丑恶,身强体壮的家丁。
“你们是谁?”程澜衣慢慢后退。
“我们家少奶奶不欢迎你。”脸上有一道疤痕的家丁说,“她让咱们哥俩给你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陈启明呢?他在哪里?”
“你不会真那么天真地想,咱家少爷会从少奶奶那快活的洞房里跑出来见你吧?”他们摩拳擦掌,相视大笑,脸上露出贪婪的表情。
程澜衣只觉得自己冷得发抖。
——他是骗子。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两个家丁叽叽喳喳,嚷嚷不停,“我看这小娘们长得不错,打破了脸蛋多可惜啊……哎,兄弟,这儿没人,要不咱们……?”
“我看行!少奶奶巴不得咱们这样干!”
他们立刻如同野兽按住程澜衣的肩膀,准备扯破她的旗袍。
程澜衣丢下了那封辞职信,袖口的剪刀慢慢滑入手心。
下一刻,她用力一刀刺入了疤脸家丁的大腿,鲜血一刹那溅满旗袍。她几近麻木地拔出剪刀,只觉得内心里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告诉她:
复仇。
“你!你!”最后剩下的男人吃惊地叫道,“你这疯娘儿们!”
疤脸家丁的惨叫响彻小巷,他疼得满地打滚。
家丁大吼着掏出了铁棍,程澜衣趁着机会立刻逃离,愤怒的家丁紧追不放。
然而一个弱女子又如何逃得过一个强壮的男人呢?
程澜衣逃到街上,家丁立刻就追上了她,一棍子打中她的后背。
在路人惊恐的尖叫声中,家丁把她按在地上,用棍子打她,夺下她的剪刀,疯狂地剪断她的长发。
“老子打死你!臭娘儿们!”家丁咆哮着,“敢他妈伤害我兄弟!”
程澜衣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看着他一拳一拳地打她,看着他扇她的脸。
就像那些路过的行人一样呆滞。
那些“啧啧”慨叹事不关己的人,那些拍手说“打架了打架了”的孩子……
魑魅魍魉,他们长着长舌和巨大的眼睛,他们本该躲在黑暗的丛林里,如今却都逃了出来,嘶哑地叫,像乌鸦一样括噪,议论纷纷。
人们的喧嚣和尖叫,新婚的爆竹和礼炮,多么不协调的交响曲。
“住手!喂,听到没,住手!”
人群的围观引来了巡逻的警察,他们赶来制止了家丁的暴行,狠狠把他拽了起来。
程澜衣凝望头顶的钟楼,它犹如利刃,直插云霄。
她伤痕累累,两眼放空,仿佛再也感觉不到这世界的存在。
她拒绝了警察的救助,她挣扎着自己站起来,不知疼痛地从人们之间走过。
黑色发丝如灰烬飘零。
她的脚下蔓延出黑暗的枝干,她的眼中布满黑尘,所有人都是隐藏于影子的饿鬼。
她把滴血的剪刀藏回袖口里,走过天光墟,走过大广场,走过母亲当年坠亡的地方。
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逃离,她只是缓慢而优雅地,娇弱的身躯颤颤巍巍,手臂和双腿鲜血直流。
“我不需要任何救助。”她又一次推开警察,固执地说,“从没有人能拯救我们。”
程澜衣越走越远,没有人再说话,如同戏曲的散场,她慢慢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中。
#
程澜衣翻开那本漆黑的书。
“祂终有一天会醒来……当黑与白交汇,长夜漫漫,人们于月下苏醒,又将在黑暗中沉睡……活着的人犹如行尸,死去的人化为生者……我们将于铁林深处祈祷,抑或于归墟之中长眠。”
如此的世界,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姐姐,你为什么……全身都是血?”小祯担忧地问道,“是有人伤害你吗?”
程澜衣沉默不语。
“是哪些坏家伙?我会教训他们!”弟弟义愤填膺地挥舞拳头。
她依旧一言不发。
她只是终日静坐祈祷,而每一次的结果却是矛盾的平静和烦躁,她有时心无杂念,有的时候,恨意却像巨浪汹涌而来。
——你知道陈姑的故事吗?
——她帮助了所有人,却被所有人抛弃,最后她选择跳下钟楼,用死亡的血花诅咒这永不安宁的街道。
程澜衣想起母亲讲过的故事。
内心的矛盾犹如一场搏斗厮杀。
——也许我们只是弱者,但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抗争。
程澜衣眼眶的泪水不停打转。
很多很多天以后,她收到了陈启明的道歉信。
他希望自己能够有机会亲自向她道歉。
程澜衣仍然抱着一丝幻想。他或许是真心的。
想了很久,程澜衣在回信中写下了短短一行文字:“后天子时,太平钟楼。”。
这一次,她没有换上他送给她的旗袍,没有穿上母亲的绣花鞋,没有梳妆打扮。
她知道,自己从不是柳叶姑娘,她只不过是程澜衣,她永远就是她自己。
红月在上。
陈启明赶到的时候,程澜衣孤独一人站在塔顶,血色笼罩她娟秀的脸庞,她仿佛稍纵即逝的花朵,在晚风中摇摇欲坠。
“喂!澜衣姑娘,你别干傻事!”陈启明急匆匆奔向钟楼的塔顶。
他用力抱紧她,不让她落下。
她感受他指尖的温度。
好温暖。
程澜衣抑制不住地流泪。
“对不起。”她哭着说,“对不起……”
“该道歉的,不应该是我吗?”陈启明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你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
他伸手擦干她的眼泪,说:“你可以原谅我吗?那天的事情……我不该让我妻子那么做。”
——程澜衣或许仍然抱着一丝幻想。
“我知道。”她说着,盯着陈启明胸前那一块漆黑的玄晖吊坠。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想再如同奴隶一样活着。
程澜衣哽咽地说:“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我不可能原谅你。”
陈启明的内心像被突然刺痛一般,“为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爱你,正如同你一般。”
程澜衣缓缓拔出那把刺入他心肺的剪刀,陈启明苦笑着,致命的伤口涌出血水,灵魂一点一点死去。
“抱歉。我永远不会忘记陈家给我带来的痛苦。”
地上画着一个鲜红的法阵。他沉重倒在了她的面前。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她默念着,心中却满是苦涩,她知道,那伤疤再也无法愈合。
“你成功了。”
许久,戴着饕餮面具的男人从钟楼角落里走了出来,“秘仪一经开始,便无法停息。先是陈启明,然后是陈江亮……一个也逃不掉。”
血色蔓延,鲜红笼罩她的身体,化作无数藤蔓缠绕她的四肢。
程澜衣只感到无尽的悲凉,但某种力量却重新激发起她内心对复仇的渴望。
“去吧,把我丢失的东西要回来。”男人犹如恶魔一般说着,“总则应该就藏在天光墟里。”
她带着流血的剪刀,犹如亡灵步入暗影,纵身一跃,化身群鸦。
丧钟呜咽,时而长,时而短。
#
半年后,秋。
程澜衣站在巍巍然的塔尖上
纷乱漫长的过去回到现实。
如今……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秘仪一经开始,便无法停息。
她的身后传来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轻烟弥漫,她静候着秘仪的开始,亦静候着迟来的客人。
“终于找到你了……叛教者。”
身后,一个干枯诡异的声音响起,“你的靠山已经死了,新的复仇契约已经签订,你最好把总则交予慈父。”
她低头看着摇摇欲坠的世界,血泪滴答滴答,剪刀仍在颤抖。
程澜衣知道,她再难控制住自己濒临崩溃的理智。
来自深渊的力量正逐渐腐蚀她的身体。
她语气冰冷地说道:
“假如,我不愿意……又假如,我选择杀光你们……那结局会怎样呢?”
程澜衣微微一笑,敲响了最后的晚钟。
“这个世界不曾给我活路,那我,只好选择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