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
卢忠进来的时候,万氏正坐在铜镜前拾掇自己的头发。
她刚在宫娥的侍奉下洗掉敷在发丝上的蛋清,又轻嗯了一声,宫娥这才一左一右上前,轻轻在她的发丝上均匀地涂了一层桂花油。
香气靡靡,自宫中飘散到回廊。
惹得刚走到此处的北镇抚司锦衣卫千户卢忠不禁打趣:“万娘娘好生悠闲,这景仁宫到处都是你的桂花味儿,就像那月里的嫦娥。”
“只可惜,嫦娥终究是要被锁住的。”
卢忠有些奇怪,难道她真的就不怕吗?
相比于周氏被赐死前的慌乱,万氏简直可以用古井无波来形容,据北镇抚司探查,这个女人每天照样精致得很。
不像是被幽禁,倒像是在这度假。
万氏知道来的是谁,对于这类皇帝的狗腿子加爪牙,她实在是瞧不上眼的,一面垂着头,任两名宫娥为她清洗,一面道:
“见清、见湜,到宫外去玩,这景仁宫一会儿就臭了,桂花再香,也盖不住扑鼻而来的腐臭味儿。”
朱见清、朱见湜一个刚两岁,一个还不到一岁,根本不懂自己母妃说的这些话是在内涵谁,只是跳下床榻,乖乖的就要跟着宫娥出宫玩儿。
这两个小皇子,是堡宗绰罗斯·祁镇的第二和第三个儿子,生母都是万辰妃,也就是正在洗头的这个女人。
说起来,眼前这个娘们是真能生,历史上她不仅有这两个儿子,后来堡宗还朝,又陆续生了二子一女。
关键是,她生的这些子女没有一个夭折的。
在皇子动不动就崩了的明代而言,这种存活率是相当惊人的,只能说,懂得都懂,妙不可言。
说起来,历史上的朱祁玉对堡宗还真是算客气的了,说是软禁南宫,还有吃有喝,大鱼大肉养着。
除了不能出门以外,漂亮女人也是管够,这谈什么虐待?
一个被软禁的前皇帝,还在禁宫和从前的妃嫔生了不少儿女,存活率也都相当可观,这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那就是历史上的朱祁玉,其实压根就没什么心思要加害朱祁镇,除了贪恋皇位,确实没什么可以黑的。
至于贪恋皇位,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就是对朱棣而言,这件事也并非是太大的罪过,堡宗葬送大军而后叫门的事才叫该死。
还有一个细思极恐的现象,自从堡宗还朝,朱祁玉自己的后宫是一个没生出来,唯一的太子也直接暴死了。
性情豁达、身体健康,历史上足足活了八十多岁才寿终正寝的汪皇后,竟然也没能给朱祁玉生下一儿半女。
听到万氏的话,卢忠表情没有半点儿变化,只是在朱见清、朱见湜这两个小皇子要出门的时候,给拦了下来。
当然,卢忠只是拽住了要带他们出去的女官。
女官一抬眼,惊恐地看着眼前一身飞鱼服的锦衣卫千户,还有站在他身后那几个面无表情的锦衣校尉。
女官的这副表情,恰好和朱见清、朱见湜两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惊恐,一个好奇。
“抱歉了娘娘,下官不能让两位皇子出宫。”
万氏这时才在两名宫娥的服侍下洗好了头,又坐在梳妆台前,拿起一方精致的脂粉盒,瞥了一眼,澹澹道:
“怎么,皇帝如今难道也要圈禁本宫的两个皇儿了吗?”
“虎毒还不食子呢,皇帝难道要加害他的两个侄儿?”
卢忠听到这话中刺耳的“皇帝”称呼,冷笑一声,将朱见清抱在怀里,推开那女官,走近几步道:
“娘娘,您的事儿发了。”
“别再装了。”
万氏轻哼一声,手中涂抹的胭脂微重了一些,随即又轻轻挽起头发,示意宫娥将朱见清接过来,不再搭话。
见了唯唯诺诺上前的宫娥,卢忠却并没有交出怀中小皇子的意思。
直到这时,朱见清方才觉得有些恐惧,开始在卢忠的怀里吵闹、挣扎,想要到熟悉的宫娥怀里去。
卢忠将他放下,蹲在地上,看着朱见清跑到宫娥怀里,笑道:“娘娘以为什么都不说,就能改变结局了吗?”
“下官今日来,就是送您上路的。”
万氏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听到这根本不可能的结果,她竖起了眉毛,再也不能平心气和地去梳妆打扮。
她几乎是直接跳了起来,指着卢忠和他身后的几名校尉,骂道:
“你们如此助纣为虐,搞那劳什子的莫须有罪名,难道就不怕太上皇还朝,治你们谋害皇妃的罪吗!”
卢忠早就料到会是如此,无奈地看着她大发雷霆,缓缓起身,将冷冷地目光注视过去,说道:
“尊称你一句娘娘,真把自己当成主子了?”
“大明现在没有什么太上皇,更没有什么辰妃娘娘,大明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景泰皇帝!”
“别说您说的那位回得来还是回不来,就算回来了,现在这天下也是景泰皇帝手中握着,翻不起什么风浪。”
万氏颓然坐回了梳妆台,抬起头,眼中尚含着一丝希冀,道:“我的两个皇儿呢,陛下总不会为难他的两个侄儿吧?”
卢忠摇头走向宫门,缓缓说道:
“陛下的原话是:纵使周氏没有自知之明,令其萌生出谋毒中宫的邪念来,万氏也并非完全无辜。”
“那我的两个皇儿呢,他们是无辜的…”万氏似乎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泪眼婆娑道,随而扑倒在地。
卢忠向后打了个眼色,一名锦衣校尉上前几步,奉上一樽毒酒。
“娘娘还不明白?”
......
当夜。
朱棣负手站在乾清宫外,冷眼看着一片忙碌的宫人们抱着花盆来回走动。
每逢五六月,便是紫禁城的花信时节,宫人们会在观花殿前摆放各色花盆,形成一片姹紫嫣红,尤其热闹。
可越是这样,朱棣就越是发觉这内宫的清冷。
随着一阵脚步声渐渐接近,卢忠走近前来,将空空如也的酒杯奉还,俯身道:“启禀陛下,万氏已在景仁宫自尽。”
“两名皇子也都送出宫外,改名换姓,永不再入宫。”
朱棣静静点头,过了不知多久,才是重重叹了一声,摆手道:“你去忙你的吧,让朕单独待会儿。”
卢忠点头:“是,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