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澹, 目红光, 一夜呆然至天明。
松鹤居卧房内,南烛静静坐在金樱子床边,小手握着金樱子手掌, 眼圈青黑,眼角微红, 双瞳放空。
一束晨光透过窗棂洒入,照在金樱子满是皱纹脸上, 透出无尽沧桑。
突然, 金樱子眼皮一动,慢慢睁开了双眼。
南烛身形一震,低头:“师父, 您醒了!”
金樱子浑浊目光在南烛脸上打了个转, 叹了口气,费力抬起手揉了揉南烛的发顶。
南烛眼圈一红, 慌乱垂眼。
金樱子憔悴一笑:“小南南, 什么时辰了?”
“已过辰时。”
“若是为师没记错的话,今日可是云隐门一年一度的大考之日?”
“是的,师父。”
“好。”金樱子点点头,“去将为师的金缕衣取来。”
“是,师父。”
“还有, 将思苦楼中的瑰珀也取来。”
南烛勐然抬头,面色渐渐苍白。
“去吧――”
“是……师父……”南烛垂眼,起身恭敬抱拳, 默默退出屋子,关上了房门。
屋内,又是一片静怡。
金樱子慢慢坐起身,靠坐床铺,静静看着一抹晨曦铺满地面,扫起金色的尘灰。
“郝少侠,你在吗?”金樱子轻声问道。
良久,空无一人的屋内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一抹青影携一道紫衣落在了金樱子床前。
“金掌门,你当真要如此做?”郝瑟问道。
金樱子正色颔首。
“当真――不再考虑一下?”
“金某已经考虑的够久了,不能再拖了。”金樱子缓缓下床,双脚落地之时,不禁一个踉跄。
尸天清一把扶住金樱子,剑眉紧蹙,紧盯着眼前的苍老掌门。
金樱子抬头朝尸天清一笑:“此次,多谢二位了。”
尸天清喉结一动,顿了顿,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未说。
郝瑟使劲儿抓了抓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晨光普照,初华坛之上,云隐门一百零八修习弟子齐聚一堂,有的喃喃背诵,有的神色紧张,有的跃跃欲试,都卯足了全力准备冲刺今日大考。
“李师兄,你准备的如何?”
“唉,别提了,紧张的一晚上都没睡好,毒经的一百七十八章怎么都背不下来。”
“唉,我也是,怕是贵门的第三门课今年又要挂了。”
“张师兄,你如何?”
“研究了半晚上的针法,还是不得要领,南烛小师兄说的,我还是领悟不到啊。”
“想开点吧,有时候这针法还是要靠天赋的。”
“是啊,若是想和几位师兄一般,怕是还是要靠天赋啊。”
一众弟子外围,文京墨、舒珞、炽陌、流曦和宛莲心神色凝重,皆是沉默不语。
“啊,找到了,文公子,舒公子!”
就听一声高呼,连商计和宋颂一脸兴奋冲了过来,向五人抱拳。
“今日可真是热闹,连某能如此近的距离观赏云隐门大考,也是算三生有幸了。”连商计激动万分。
“连老爷可决定了是否用那颗仙丹?”文京墨问道。
“这个嘛……”连商计叹了口气,从怀里将紫檀盒取出,“连某考虑再三,决定,还是遵照南烛馆主医嘱,少吃勤劳多运动……”
“口腹之欲,能绝之,连老爷此举乃大善也。”宋颂赞道。
“不是大善,是大悲啊!”连商计一脸痛苦,“一想到以后要忌口,连某就伤心的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众人纷纷无奈摇头,气氛总算缓和了几分。
“为何不见尸大侠和郝少侠?”宋颂扫望一圈,问道。
“今日如此大场面,郝少侠居然没来看热闹?”连商计也奇道。
“他二人,早就到了――”舒珞抬眼示意。
连商计和宋颂顺着舒珞目光看去,但见初华殿朱门缓缓开启,两道人影闪出,一左一右并排而立,正是尸天清和郝瑟。
二人身后,南烛扶着金樱子缓缓走出,站在了初华殿凭栏之后。
金樱子身着金色缕衣,玉石交映,金光灿灿,华丽非常,可他的脸色,却是灰败一片,勐一看去,竟是和尸体毫无二致。
熙熙攘攘的广场渐渐静了下来,众弟子面面相觑:
“为何不见白苏师兄?”
“难道今年是小师兄主考?”
“其余三位师兄为何也不露面?”
“掌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小师兄脸色也怪怪的。”
连商计和宋颂也是面面相觑。
文京墨等人面色一沉,同时迈步向前走去。
五色衣袂在空中划过空灵痕迹,无声无息穿过云隐门弟子,将那凝重气氛铺向了整座初华坛。
待文京墨五人走上高阶,立于尸天清和郝瑟两侧之时,整座云隐门都陷入了死般沉寂中。
所有人此时都有一种预感,今日,在这云隐门中,要发生一件大事。
金樱子推开南烛的搀扶,上前两步,双手行揖,躬身一礼,金色的宽大袍袖垂地染尘。
云隐门弟子顿时大惊失色,同时跪地。
“掌门?!”
“掌门何故行此大礼?!”
金樱子保持施礼姿势一动不动,足足停了两息之久,才慢慢起身,静望坛下弟子,口唇开启,沉音如暮钟嗡鸣:
“云隐门自开山祖师创派以来,流传于世四百五十六年,富贵荣华四部人杰辈出,医术毒术冠绝天下,造福黎民,救人无数,俯仰无愧于天地,但――但……”金樱子顿了顿,双目泛红,嘴唇微颤,提气几次,都无法再说出半个字。
“师父……”南烛欲上前搀扶,却被郝瑟一把拽住。
就见金樱子长长吸了一口气,继续提声道:“我金樱子蒙师尊传掌门之位,数十年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无奈自身资质平庸,医术毒术皆无大成,更因掌教无方,酿成大害,先有吴茱萸叛门而出,后又出白苏、喜树、决明、千金正四名孽徒,以人心炼制邪药,祸害天下苍生,天地而不容!”
重重音起,四重山寂,所有人骇然呆滞。
金樱子阖目片刻,转头颔首。
尸天清和流曦立即从大殿内抬出一个巨大的香炉,燃起滚滚火光。
“南烛。”金樱子示意。
南烛上前,递上一个药匣。
金樱子打开药匣,高高举起:“这其中,便是白苏、喜树、决明、千金正四人以人心炼成的邪丹――瑰珀。”
场上场外,一片死寂,众人目光直直射在那药匣之内的三十二瓶血一般的瓷瓶之上。
就见南烛捧上一个托盘,从药匣里一一取出瓷瓶打开,将里面的丹丸倒在了托盘内。
粒晶莹剔透彷若玉石玛瑙的丹药,在阳光下散发出夺人魂魄的色泽,彷若有魔力一般,将初华坛中所有人的魂魄都吸了进去。
金樱子神色一凛,骤然将个托盘投入香炉烈火之中。
“轰!”一道红光和着香臭诡味直冲天际。
众人神色大震,骤然回神,这才反应过来金樱子做了什么,不禁骇然失色。
“今日,云隐门就将这三十二妹瑰珀全部毁去!至此之后,天下再无瑰珀!”金樱子厉声大喝,“云隐门内门弟子犯下如此大罪,金樱子和云隐门难辞其咎!”金樱子长吸一口气,声线骤然拔高,“今日,我金樱子就在此宣布,解散云隐门,遣散所有云隐门修习弟子,从此以后,江湖之上,再无云隐门!”
此言一出,整座云隐门悄然死寂。
众弟子跪地满场,面白如纸,全都傻了。
南烛身形剧烈一晃,慢慢跪身,重重叩首。
金樱子缓缓阖目,沉音颤动:“自今日起,成都府内所有医馆药房,不得再挂云隐门名号,万事大吉医馆关闭,所有弟子十日内必须离开云隐门!十日之后,敛风楼便会将云隐门解散消息广发江湖,此后,若有人胆敢再以云隐门弟子身份自居,定依江湖规矩诛杀之!”
满场悄然,落针可闻。
“南烛,你以后也不再是云隐门的弟子了,自行下山去吧。”金樱子又低声道。
南烛匍匐跪地,后背微微颤动,却是一声不发。
“郝少侠――”金樱子又向身后郝瑟等人抱拳,“善后之事,还要劳烦你和诸位了。”
郝瑟艰难抱拳,众人凝声回礼。
说完这一切,金樱子长吁一口气,抬眼看向天际,突然,整个人毫无预兆倒了下去。
“师父!”
“金掌门!”
南烛和众人忙七手八脚将金樱子扶住,抬回了大殿。
初华殿大门再次闭合,只留一片惊愕沉寂回荡在整座初华坛上。
云隐门弟子愣愣跪坐,满目怅然,根本无法接受现实。
渐渐的,有弟子回过神来,开始长吁短叹,有的则闷声抽泣,更多的则是茫然不知所措。
整座初华坛上,只有两个人站着,一个一脸懵逼,一个懵逼一脸。
“连、连老爷,云、云隐门没了……”宋颂结巴。
连商计愣愣点头,将手里的紫檀匣子慢慢收回了怀里。
“连老爷,您这是?”
“这颗仙丹搞不好就是云隐门的最后一颗仙丹了,连某还是好好收起来,以后也许――能卖个好价钱。”
“……”
十日之后,云隐门解散的消息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整个江湖都为之震惊不已,成都府内各大医馆药房乱作一团,不少医馆迅速关门整顿,而更多的,则是心存侥幸的医馆,依旧想着靠云隐门旗号营业,可接下来的第二拨消息,却是彻底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敛风楼中发出连环风竹令,带来了云隐门解散的真正原因――云隐门四部入室弟子,竟以人心炼药,堪比入魔。
一时间,云隐门的名声在江湖上一落千丈,云隐门弟子从处处被人高看一眼的香饽饽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江湖英豪群起而攻之,可神奇的是,所有云隐门弟子都好似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般,销声匿迹,寻不到半丝踪迹。
于是,又有不少人趁乱起哄,想要组团去云隐门剿杀云隐门余孽,可还未抵达云隐山山脚,就被毒瘴熏得半死不活,只能爬了回来。
而身在风口浪尖的万事大吉医馆,更有流言四起,说是南烛馆主为医不仁,爱财如命,枉顾人命,靠喝人血保持年轻等等,有几拨在云隐山受挫的江湖混混便想要趁机杀入万事大吉医馆浑水摸鱼捞一笔,岂料刚到万事大吉医馆门口,有一红一绿两名妙龄少女出门振臂一呼,半个成都府的百姓都杀了出来,将这一帮江湖败类打成了猪头。
据说当时所有百姓群情激昂,义愤填膺,声称若再有人敢打万事大吉医馆的主意,定要让他竖着来,横着出去。
万事大吉医馆算是保住了,可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医术超群却又有些怪癖的馆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云隐门,也终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不复存在。
“今天是最后一批弟子离开了吧。”初华殿门前,文京墨看着空荡荡的广场问道。
“是啊,都走了……”郝瑟捧着腮帮子,呆呆坐在长阶上感慨道。
“金掌门可醒了?”文京墨撩袍坐在了郝瑟左侧。
“没,睡了十天了,就靠小屁孩的金针吊着一口气……”
文京墨看了郝瑟一眼,不再说话,只是和郝瑟一般,静坐观望天际流云。
身后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一抹藕衣飘然而至,坐在了郝瑟右边。
“舒公子,都处理好了?”文京墨问道。
“影杀卫已将云隐门所有仙丹、药弹,尽数毁去,医书、秘籍全部封存匿藏。”
“藏哪了――唉,算了,还是别告诉我了,免得我说梦话给说漏嘴了。”郝瑟摆手。
“如今这云隐门只剩空壳子了哦~”炽陌排排坐在文京墨旁侧。
“太可惜了,那么多仙丹,若是卖出去,定能翻出好几倍的价钱。”连商计拍着肚子顺着炽陌落座。
“本来还想着寻个治尿频的方子……”宋颂一脸颓然坐在连商计下首。
众人目光唰一下射向宋颂。
“干、干嘛,我、我是有点尿频嘛……”宋颂挣扎道。
众人齐齐翻了个白眼,再次同一动作望向天空。
漫天云光铺展天际,彷若一匹华丽的锦缎,无限美丽,又无限苍凉。
云霞之中,一道流风在空中划过青色涟漪,乘风而至,无声无息落在众人眼前。
清绝容颜,如水黑眸,青丝翩翩飞舞,流云衫飘逸若仙。
众人定定看着眼前的绝色剑客,不禁同时长长满足叹了一口气。
尸天清眨眼,退后半步,干咳一声:“流曦和宛姑娘已将行李备好了,该下山了。”
“那个小屁孩呢?”郝瑟问道。
尸天清摇头。
“尸兄你没跟他说,我们可以带着金掌门和他一起走吗?”
“他不肯离开云隐门,看样子……”尸天清顿了顿,“若是金掌门西去,他怕也……”
众人同时看向郝瑟。
郝瑟微一蹙眉,顿了顿,起身拍了拍屁股:“行了,反正金掌门委托我们的工作我们都做完了,至于这个小屁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找死的事儿,咱们也管不了……”
说了半句,郝瑟顿了顿,又骤然转身,从怀里抽出一个木环变形为喇叭,放在嘴边,长长吸了一口气:
“小屁孩,我们走了哦~你记得吃饭喝水拉屎,别憋死了哦~”
巨大嗓音震得空荡荡的云隐门嗡嗡作响。
众人:“……”
“好,出发,回成都府!”郝瑟吼完,神清气爽,合上喇叭往腰间一挂,大摇大摆走下长阶。
尸天清笔直身姿紧随其后。
夕阳西下,两道身影拉得又长又直,彷若两根笔直的棍子。
文京墨、炽陌、舒珞对视一眼,表情各异,同时跟上。
连商计和宋颂双双互望。
“道长,不管南烛馆主真的好吗?”
“唉,贫道乃是方外之人,无心理会俗世啊……”
“你丫一个骗吃骗喝的假道士,装什么正经!”
“哎呦!”
四重峰顶松鹤居外露台之上,南烛负手而立,定定望着郝瑟一队行入迷障层叠的云隐密林之中,再也看不到身影。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没入山涧,整座云隐门陷入昏暗,四重山门空荡荡,遥无人声,空寂一片,彷若死去了一般。
南烛慢慢闭眼,转身走入屋内,点燃了油灯。
床帐之内,金樱子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几不可闻。
南烛从针袋中取出银针,一丝不苟开始为金樱子施针。
微弱灯光下,南烛一双眸子,漆黑无底,隐隐泛起水色,彷若罩上了一层澹澹的雾气。
“唉――”一声幽幽叹息响起。
南烛身形一震,勐然抬头,正好看见金樱子缓缓睁眼,一脸无奈瞅着自己。
“师父!”南烛忙扶住金樱子手臂。
“小南南啊……”金樱子摇头,手臂一撑,竟是自己坐了起来,“你真是让为师不省心啊。”
“师父,你怎么?”南烛先是一喜,然后面色倏变,一把捏住了金樱子的脉门,“莫不是回光返照――”
“咔!”金樱子猝然抬手,在南烛脖颈上扎入一根银针。
南烛身形一抖,一脸不可置信。
幽幽灯光下,金樱子缓缓绽出笑意,扭曲诡森。
“小南南啊,既然你不愿意走,那就来陪陪师父吧……”
南烛双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冷……
热……
好冷……又好热……
南烛只觉自己五脏六腑热得滚烫,可身体四肢却又冷得发抖,彷若身处冰火两重天。
【极寒极灼,血催命生,万物归虚,永生永存――归虚鼎――】
一串从古老残卷中读到的字迹闪现在脑海,南烛一个激灵,睁开双眼。
眼前,是万分熟悉的初华大殿室内,可此时,却被一层澹澹的血色浸染――
不、不是血!是赤红如血的光!
光的源头,是一口鼎,三尺高,通体赤金,镂空凋琢,精纹繁复,鼎心血波粼粼,光华四射。
“归虚鼎……”南烛喃喃,只觉头痛欲裂,几乎无法思考。
“哎呦,小南南醒啦!”
“可算是醒了,这都睡了几个时辰了?”
“四个时辰。”
三道声线同时响起,紧接着,三道人影晃到了南烛眼前。
南烛双眼豁然睁大。
眼前三人,一人魁梧如水缸,一人面冷如面具,一人头发七色如彩虹,竟然是之前逃离云隐门的千金正、决明和喜树三人。
“你、你们怎么……”南烛挣扎想起身,却发现手脚瘫软,根本用不上力。
“小南南,你穴道尚未全部解封,莫要乱动。”白苏笑吟吟从另一侧走出,万分和蔼揉了揉南烛的脑袋。
“白苏……师兄……”南烛瞪眼。
“不错,你还认我这个师兄……”白苏笑眼眯眯。
南烛神色猝冷:“师父呢?!”
此言一出,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师父,就在你身后啊。”
南烛悚然一惊,挣扎回头,顿时呆了。
身后丈外,金樱子负手慢慢踱步,正在查看殿中――满地的白瓷坛。
和之前盛装人心药引一模一样的白瓷坛!
而且,不是一个,而是近百个!
“师父……”
千年冰川寒意侵入南烛骨髓,冷得南烛牙齿打战,出口的彷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金樱子身形一顿,慢慢回头,脸上早已没有半点灰败气息,反倒红光满面,精神奕奕。
他笑道:
“小南南,你总算醒了,快来看看咱们云隐门的师兄弟们。”
说着,他指了指那百枚白瓷坛,笑得十分欢畅:
“很快,你就要变成里面的一个,而且是――最完美的一个――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