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左丘守信信步走在潮湿的城中,左丘记言跟在他后面。
这已经是第二日了,在昨夜晚上临近天明的时候,又下了一场小雨,而在小雨过后,则是一颗无比炽热的太阳照耀。
根据推测,未来的三四个月可能都没有雨了。
两人转过几个街道,继而来到一处低洼巷子里面。
左丘记言所思所想的心上人就在其中。
不过从来到这里,左丘守信脸色就有些怪异,像是惊讶中夹杂着愤怒。
这是一处人族聚集地,也就是说里面住的全是人。
左丘记言喜欢上了一个人族女子?
哪怕左丘守信再开明,想到这里时也不由皱起眉头,黑压压气势逐渐弥漫。
“记言,可确定是这里,没有走错?”
“父亲,玉儿就住在这里,儿子来了好几趟,确定没有错的!”
左丘记言拍着胸膛斩钉截铁道。
左丘守信眉目中涌现一抹阴霾,看着逐渐活动的人烟味道,昨天就不该答应自己儿子的这个心愿,他本以为喜欢的会是个妖族女子,哪怕血脉境界都不及他也会同意,可却没有想到自己儿子这么大胆,竟然敢喜欢一个人族女子。
这是大忌。
“记言,回去。”
“啊?父亲,为何要……”
“我说回去!”
左丘守信黑沉着脸,一字一顿道。
他的内心已经打定了主意,等这次回去之后就将左丘记言禁足,然后物色一个妖族女子成婚,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儿子生出才能放出来。
人可以吃,可以玩,但绝对不能结合!
左丘记言沉默不语,许久才抬头认真开口,“父亲,我和玉儿是真心真意相守,连见都没见就要拆散我们,这是为什么?”
“请给我一个回答,父亲。”
左丘记言面色极其认真,丝毫不惧,针锋相对。
很多事情都能听父亲的,有几百年的经验修为加持,所选择的结果绝对是有益的,但这次,左丘记言却不想听了。
若是连相爱相守的人都无法保全,后面就算听再多,也是大片废话。
左丘守信转身看着有着自身坚持的左丘记言,漠声道,“世间事有很多是身不由己,并不是你想做到就能做到,你要是寻找的是一个妖族女子,为父不会多言半句,可你现在竟然喜欢上一个人族,这便是不允许,以后会有大麻烦,为将来计,无论如何你都得离开。”
听完这句话,左丘记言一直隐藏着的倔强脾气也上来了,他大声反驳道:“我和玉儿两情相悦,她不在意我是妖,我也不在意她是人,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父亲,你先前不是和我说了会答应我一个心愿,和玉儿在一起就是我的心愿。”
“为父是答应了你,也不会实言。”左丘守信尽量温声说道:“等回去之后,为父就给你张罗亲事,你在小时候不一直都很喜欢青丘狐妖吗,这次为父就给你圆个心愿,去青丘城跟你说一个回来,至于这里,你就忘了吧。”
左丘记言沉默不语,只是依旧坚持,儿时已经成了过往,珍惜当下才是真实,在他看来,这天下风景最美丽的女子都比不过心中那个可人,既然比不过,那何必要忘?
左丘守信拍了拍肩膀,轻声说道:“就算你娶了那个女子,以寿命计,你们又能在一起多久?人族寿命短小,比不得我们妖族寿命延长,若是没有修行之路,顶多活个百年出头就会老死,到时候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韶华老去,死在你怀中,用百年时光来做场梦,何苦要这么做。”
这一番话当真是肺腑之言,其实妖族与人族通婚不是不可以,但也要分类别,你若是境界低微身后又没有磅礴势力,只是自己孤零零一个野妖修,那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说是娶一个,哪怕是打造一个女儿国都没有人管。
可底层没人管,在上面可是有着规矩,尤其是那些能够走上最顶级修为的妖修,更是管的死死的。
试想一下,你若是与人族通婚,而到后面又成了大妖,在以后的对策当中事事处处护着人族,哪怕是不会这么做,却也耐不住有心人物猜想。
你是妖,竟然护着人,是不是想反叛?
更何况白玉城收留人族本来就犯了忌讳,要是再来这么一出,以后所面对明里暗里的压力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说不定就连大妖都会过问。
因此此风绝对不能长!
左丘记言不傻,尤其在读过许多圣贤道理书之后,对事物看的便更加透彻,他明白左丘守信话语中的意思,也知道那种压力和担忧,可明白归明白,想不想明白却又是另外一说了。
尤其在读过圣贤书之后,也沾染上了读书人几分脾气,不说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也不说什么海枯石烂永不相弃,就是单单的脾气,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那种。
于陷入情网中之人说道理,自始至终都是没多大用处,除非来说法的是和尚,用度化之法劝说,不过那样若是真的成了,那想必出现的就是看破红尘的高僧大德了。
作为父亲,左丘守信能用的手段只有劝说,左丘家
和如今的无支祁一样都是一代单传,对于后代更是宝贝的不得了,就连说重话都不敢多说,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讲道理又不听,着实很难办。
左丘守信越想越觉得头疼,干脆也不说了,而是直接大袖一挥将左丘记言送回家禁闭,而他自己则是冷面往巷子中走去。
既然你和那个女子两情相悦,既然你分不得,那好,就让那女子来分吧。
解决事端的方法有很多,你不乐意,想必有人会非常乐意的。
左丘守信坚信,他开出来的价码绝对可以平息那女子的任何不满。
巷中道路铺满着青石板,在下过一场雨之后,附着在砖缝之间的青绿色苔藓很是翠绿,满满的都是生机勃勃,再加上小巷中传来的饭菜香气,几种味道夹杂融合在一起,极度富有烟火气,要是放在以往,左丘守信还会闭着眼睛慢慢享受这种味道,权当是找个乐子,但现在他有事情要做,就没有空去理会这些无用事物,很快他就到了一处地方。
是一座两间的院子,整体用青石板搭造而成,外面附着着爬山虎与苔藓,粗犷中透露出些许灵巧。
左丘守信驻着拐杖停步,神情平静。
左丘记言虽然已经被他关回家,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知道女孩的位置,事实上作为城主,只要站在这城中,城中任何地方都逃不过他的注视,想找到一个女子,也是格外的轻易。
里面有炊烟升起,显然也是在做饭,不时还有谈话的话语声传出来,从门口望进去,刚好可以看到厨房里忙碌的人影。
左丘守信看了一会儿,透过墙壁将那女子容貌全部看在心头,心中涌现的便是不解。
这女子样貌虽然秀丽,是小家碧玉,可与青丘花枝招展,国色天香美人相比,差的可就不只是一两点,唯一能让人耳目一新的或许只是那淡淡的书香气。
左丘守信摇摇头,已经决定要做那拆散之人了。
迈步走进去,然后那女子刚好端着饭食走出来,于是两者就这样见了第一次面。
女子有些惊讶,眼中有戒备存在,但看到左丘守信满是人族气息的打分之后,惊讶也就收了起来,但戒备还是存在的。
貌美女子,总会容易受到欺负。
女子抿了抿嘴,将手中饭食放在旁边桌子上,然后行了一礼,柔声问道:“长者何故来此?”
左丘守信平静道:“来看看你。”
女子默然,眼中戒备之色更加深重,这句话可不像什么好的话语,更像是那些浪子的调戏话,难不成这人要行不轨之事?
女子心中有些纠结,在思考自己想的对不对,但不管对或者是不对,眼中却只有戒备,而没有惧怕。
在这房中住着的不止是她,还有她的母亲与弟弟,母亲在房中休息,暂且不说,就说习武的弟弟,现在只是在厨房中都没有出来,心想着要是面前这个人真的要做不轨事情,马上就出声叫弟弟出来。
或许世人都是经不住念想,女子心中刚想着弟弟,弟弟便提着一个空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看到这一幕微微愣了愣,随后就大吼一声将桶扔在地上,小跑两步拦在女子面前,面色不善的看着左丘记言,看着这架势,要是有一个摩擦,说不定下一刻就会重重挥出两拳。
“阁下是何人,为何无故闯入我家中,要是有什么不满,尽管划下道来,我全部接着。”
倒是个不错的人物,颇有胆色。
“你叫袁弘。”左丘守信自然而然看向女子,继续道:“你叫袁青玉,是否?”
袁青玉点点头,温声问道:“长者来此是为何?家中母亲有恙在身,不便见客,若是无事,不妨请长者离去。”
一番对应彬彬有礼,书香气息便更加浓郁了。
左丘守信听到这话,哪还不知道个中缘由,左丘记言学习圣人文章经典,身上除了妖气之外,也有着书香气,这女子也有,那两人在一起的原因便很好推测,应该只是偶然两人谈论诗文,然后就走到了一起。
想到这里,左丘守信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会发生这么一档子事当时就不该让左丘记言学习圣贤道理,不仅修为境界没有提升上去,还给他惹了这么一档子麻烦事。
左丘守信平静开口,“袁女郎,你可认得有个叫左丘记言的混小子。”
袁青玉心思玲珑剔透,听到这话哪还不想起左丘记言与面前这个老人的关系,曾经记得谈论诗文到最后说起了各自父母,左丘记言说出来的话,与现在这位老者一对照,简直是一般无二,既然如此,也就是说……?
袁青玉深吸一口气,斟酌着语气试探开口,“您是左丘伯父?”
左丘守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这样看着袁青玉。
袁青玉感受着这如刀一样的注视,全身有些不适,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微微沉吟了一下,只是继续问道:“记言他……没来吗?”
左丘守信平静道:“他犯了错,在家中思过。”
袁青玉开口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又制止了下来,只是伸手将袁弘扯到一边去,然后就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左丘守信自顾自开口道:“记言和我说过你,说你知书达理,现在看来倒是不差
,平心而论,他的想法我本来不应该干涉的,应该任由他自己选择,但是……”
听到但是,再结合左丘记言犯错被关禁闭的事情,袁青玉心中便不免一疙瘩,好像有种无形气势压在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不想听到自己不想听的消息,可不想归不想,事实总是要发生,左丘守信话锋一转,继续开口:“但是你虽好,但你俩人却不能在一起,我来这里,就是和你说这件事。”
袁青玉面色瞬间苍白,连连退后好几步,要不是有袁弘扶着,恐怕甚至还会栽倒在地。
对于互相心爱的两人来说,长辈嘴中不是吐露出祝福,而是吐露出分别,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打击。
袁弘扶着袁青玉,心中热血上头,眼神不善,好像是想要挥出拳头好好教训教训面前这个让自己姐姐担惊受怕的老头。
左丘守信看着这事态发生,并没有过多的表示,他在等袁青玉沉淀下来,毕竟只有镇定之后才能好谈条件。
其实本来他完全可以不必来的,只要心念有个想法,瞬间就能让袁青玉一等人从世上彻底消失,不过这么做虽然是快捷方便,但以后若是让左丘记言得知,后果便就有些严重。
自古以来冲关一路为红颜之势甚多,为了心爱的女子甚至还能可能以生命都不顾,要是到最后闹成父子之间反目成仇,着实就是一步错棋。
那就不如干脆做个交易,虽然麻烦了点,但是治标又治本,这倒是一步好棋。
袁青玉尽力平复自己心中思想,开口问道:“是记言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这两者意思绝对不相同,一个是心上人抛弃,一个是长辈拆散,所造成的后果接受程度也是决然不相同。
左丘守信没有正面回答这个,只是说道:“做个交易如何?”
袁青玉没有回话,静静等待着下文。
“我可以将你送回大周天下,并且给予你们一笔钱财与宝物,就算是想修行,也能送去修行,并且修行资源……”
话还未说完,就被袁青玉给打断,她认真问道:“是以与记言断绝关系做为代价?”
左丘守信点点头,说了声是。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如今只要答应就有这么多宝物和机会,自然是要付出代价。
袁青玉摇摇头,坚定道:“记言和妾身说过海枯石烂永不相弃,天长地久永世携手,既然君不负妾身,妾身必然不会负君。”
先前是说我,如今用的称呼是妾身,内心坚决可想而知。
左丘守信忽然笑道:“我再说一个条件,想必你拒绝不了。”
“我可以治好你母亲的绝症,以此为交换条件,如何?”
沉默,时长良久的沉默。
袁青玉面容上满是纠结之色,内心中好像有一杆秤,一方的是朝思暮想的郎君,另一方则是养育自己长大的母亲,现在要选择一方,很难。
在人族天下,三教中儒教是扎根最为广泛的,不同于其他两教说的什么神仙信仰,儒教所信赖的则是仁义礼智信以及天地君亲师。
虽然到了如今大多数都被抛弃掉,可在广泛的民间中却是一直留存的,很多国家都是以孝治天下,君王孝,民众自然也是孝顺,善待父母长辈,这是一个极为真切的道理,甚至到了极端者还有因父母死去自身同去这一说法,袁青玉虽然没有那样极端,可父母亲在心中占的比重还是最重,母亲的病已经病入膏肓,用过很多药物与法术都没有作用,现在好不容易出去这么一个机会,作为人女,哪能不在意呢?
可是要是因此而放弃左丘记言,那又违背了信,违背了以前所许下的海枯石烂。
此为两难之择。
左丘守信有规律敲打着拐杖上的龙头,老神在在,并不急切。
他知道袁青玉一定会答应,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好急切。
食指与龙头敲击,散发出清脆响声,听在耳中,落在心头,有人想法便不由自主往着另外一个方向思索起来。
袁弘在旁边默默将这些对话听了下来,他与袁青玉并不相同,对于左丘记言也只是见过几面,本以为和姐姐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却没想到关系竟然长得如此之快,现在被人找上门来,本来是想着全力维护姐姐,可现如今听到能够治疗母亲,哪还管什么杂七杂八,反而转过头来劝说袁青玉。
“阿姐……大夫前天说母亲的病又严重了,可能撑不过这个月,你……我……”
言语说到这里,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在那里挠着头发,脸色涨得通红。
袁青玉听懂了这话中的意思,心思就不由得焦急起来。
撑不过这个月,可是这个月却只有十来天了啊,那岂不是说……
袁青玉不敢往这方面所思想,可脑中却不由自主做出了决定。
她看向左丘守信,良久,然后面色逐渐忧伤,最后微不可查点了点头。
一切皆在无言中。
左丘守信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心情大好。
这世上哪有不离不弃长相厮守?
都是些荒唐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