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庆向着老学究毕恭毕敬行过一礼,开口道:“有劳元师伯废心了。”
老学究摇摇头,轻声道:“职责所在,本因如此,倒是你,看开一些,人生在世如同月,阴晴圆缺都是难免之事,逝者已逝,莫哀。”
话音落下,便将手中灯盏递给孙庆。
孙庆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灯,神情莫名。
钱丰要做的事情他知道,也是他所做主使,要不然凭着钱丰身上那一点家当,无论如何都是请不来一位洞虚境界的修士,哪怕是山泽野修,价值也是不菲,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本来对于此事十拿九稳,现如今居然失手,居然还将命搭了进去,这在他看来很是不妥。
他知道要去对付那个剑修杀力很不俗,能力敌灵通,但总不能连洞虚也不惧怕吧,要是天底下剑修都像这样,那还得了。
可现在事情确确实实发生,他的学生死了,也就说明那洞虚修士也一起死了,一番苦心谋划,全都付诸于东流水,让他很是不高兴。
只不过这不高兴并没有表现在脸上,不是喜怒不形于色,而是不想在老学究面前失礼,因此也就只能忍着。
孙庆向着老学究再次行礼,道了声谢,随后便一手托着那盏灯,走出正气堂。
老学究看着孙庆的背影,摇了摇头,儒教学府中事情并不新鲜,而这位老学究活了好几百年,对很多东西都看着很透彻,这件事情依然,如同洞若观火,很是明朗。
想讨好天上那位圣人,想法是没错,只是自身实力不够啊,这次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但愿以后能机敏一些,那些剑修其实并不好惹。
“动作麻利一些喽,万一打了小的出来老的,那局势可就真的不好看,希望不要牵扯进太多,没意思。”
老学究回到座位上,重新翻看起那本已经翻看过不下百次的才子佳人,不时啧啧称奇,也不知道是好奇还是向往。
这位老学究自从上儒教学府以来,便一直没有出去过,对天下大多事情都是从书上了解,剑修亦然,才子佳人也是亦然。
终归是没见过,没体会过,才会如此百看不厌。
这一边老学究在翻看才子佳人,而另外一边,拿着灯火走出去的孙庆却不得不停了下来。
原因为何?
便是他面前站着一个人,和他身上打扮差不多,可气质却潇洒许多,也年轻不少,模样看着与一个少年人一样,很是俊俏。
孙庆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道:“纳兰白,为何拦我去路?”
纳兰白笑眯眯地说道:“倒也没多大事情,只是听说你死了一个学生,便过来看看。”
孙庆冷哼一声,不做回答。
儒教学府之中派系林立,关于学问之说,各持己见,其中不乏有因为学问而打起来,初时还好上,可以调节,可随着日积月累,相互之间便积攒了不少怒气,心思也就不太在学问之上,反而是有些关心互相生死。
很显然,纳兰白与孙庆并不是一个派系,话语中夹带着棍棒亦是理所当然。
纳兰白笑着感慨道:“其实按我说呀,收这么多学生并没有什么大作用,学问贵于精,而不是贵于多,教人也是一样,有一人传道解惑便可,收这么多既耗费精神又教不过来,何必呢。”
孙庆面沉似水,很快就在其中品出一些味道。
于是下一刻,一方砚台在他手中出现,威势隆重。
钱丰所用的法器是砚台,他作为先生,自然也是一样,其实不只是他,甚至是他这所在的整个派系,大多都是用砚台作为法器,原因为何,追根溯源便可以说到天上圣人。
学问本是圣人传下,法器也是如此,每一位圣人的学问不同,法器也就各不相同,而他们作为追随者,学习了某一个圣人的道理,便相当入那位圣人名下,所有法器自然就是要同步,要不然怎么显现出派系威严?
纳兰白呵呵一笑,面容玩味,“君子所为在于稳,太过于急躁可不好,有失于君子德性。”
君子无德性,那便等同于小人,言下之意,便是说某人是小人。
孙庆面色更加难看,阴沉的好像要滴下水一般,一身气势已然快按耐不住,眼看着就要将那一方砚台砸出。
只是终究还是不敢,儒教学府有着不可私自争斗的规矩,若是违反,后果会极其严重。
这也是纳兰白有恃无恐的原因,毕竟孙庆也就只能装装样子,真到了动手的时候,反倒是一个怂货,和池子里的王八一样,畏首畏尾,上不得台面。
孙庆紧紧握住砚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怒火,准备来日再报复,便不再打算着与纳兰白多做纠缠。
做势要走,然而纳兰白下一句话便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纳兰白笑容依旧,带着几份促狭,开口
道:“在玉青那孩子下山之前,我将白石印章交给了他,而他现如今,也在太平城。”
言语说到这里,问题便迎刃而解,孙庆不久之前生出的疑惑现如今一片了然,难怪一个洞虚境界竟然对付不了一个只有心火的进修,原来是那枚白石印章,这也难怪了。
孙庆冷声道:“纳兰白,此事你作何解释!三教与剑修向来形同水火,而程玉青竟然拿着白石印章去救……”
话语未说完,便被纳兰白打断,“救?孙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莫要往我等身上泼脏水,玉青那孩子只是灭杀了一个心怀不轨的山泽野修,钱丰的死,还是那剑修所做。”
“你你……”孙庆颇有些气急败坏,指着纳兰白,看着是要说几句狠话,但到头来,却并没有说出什么。
倒让纳兰白有些失望。
本以为孙庆气急败坏之下会和他论道,现在看来,差别略大。
儒教学府之中虽说不可有着私自争斗,可若是按照这规矩来论道,却是可以的,虽说不能将人置身于死地,却也很是足够,毕竟这些读书人讲道理,讲不过时便要靠拳头,不管怎样,打一场便能解决大多数事端。
纳兰白撇了撇嘴角,见孙庆不上勾,也就不再在这里多费时光,很快便离开此地。
去了一个地方。
原地只留下了神情莫名的孙庆,孙庆沉默良久,方才低声喃喃道:“程玉青……”
——
乡野学堂,吴默将书合上,在心中大致估摸了一下时间,觉得时候已经差不多了,便开口散学。
将学堂坐得满满当当的学生皆是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向着这位女先生行过一礼,随后便规规矩矩排队走出学堂。
场景很是壮观,看在眼中也很是满足。
吴默站在门口,望着天际残阳,心绪莫名。
先生还在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便会给她讲个故事,说是给的奖励。
只是现在残阳依旧,先生却不见了踪影。
有些惆怅,有些思量,还有着回忆。
她一直将吴寿当做自家父亲,现在父亲死了,丧父的感觉并不好受。
吴默忽然轻声自语道:“先生,那个时候应该阻止你的,你不该去。”
可是少女啊,一个圣人的想法很难被人动摇,能被亲情所托,却不会被亲情所困,在那时候的吴寿,装的是三教大义,是必须去的。
哪怕是死去,亦是无怨无悔,只是苦了这少女。
吴默从储物法器里拿出一本书翻开,看着上面记载的修炼心得,思绪纷飞,这些心得在他人看来很是宝贵,毕竟这可是一位圣人的手稿,单论价值,哪怕是数十座城池也换不得,就算用其请大修士亦是轻而易举,可见其宝贵之处,但她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残阳映照在书上,伴随着猎猎寒风,别有一番风景。
比如在残阳下看书的少女,又比如随着寒风一同出现的纳兰白。
纳兰白一脸笑意,神情和善,看着吴默,越看越觉得满意,心中忍不住生出想要收徒的心思。
他现如今只收了一个徒弟学生,并不是只能收一个,而是挑选很是严格,非得天资高妙不可,当年的那一批,也就只有程玉青能入他眼中,本来是想着有一个便足够,可现在他才觉得,多一个也不是什么坏事。
更何况这少女还这么好看。
吴默对纳兰白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慌,而是寻常,纳兰白先前已经来过这里不少次数,不算坏人,因此也无需戒备。
其实就算是坏人,心怀不轨,哪怕境界高深,在这里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要知道在这之前,这可是一位圣人隐居之地,哪怕只是随手布置,其中手段也颇为不一般,应对一些心怀不轨之人轻而易举。
可以说是除去儒教学府外最安全之地。
纳兰白轻轻咳嗽一声,温和笑了笑,随后便如同往常一样说了一大堆话。
也不新鲜,话里话外,便是要收徒。
吴默回答也如同往常,便是摇头拒绝。
她觉得待在这里挺好,无拘无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反倒是那些调皮学生还要看她脸色,至于修行,在她看来随缘便可,境界高不高并不太重要。
毕竟这世道就连圣人都能陨落,境界高也不是那么稳妥。
无欲无求,并没有什么可以吸引她,纳兰白理所当然又没有成功。
只不过并不气馁,而是愈加欣赏,现在不成,多试几次总该是可以的,就算再不成,那做个朋友也算是可以。
纳兰白摸着下巴,心想要程玉青见到吴默会是怎样一幅光景,应该会很有趣吧,说不定还会发生一些别样故事。
天底下不都是这样吗,才子佳人。
纳兰白轻笑问道:“你准备在这里待一辈子?”
吴默沉默片刻,有些茫然的说道:“不知晓,我没有离开过这里。”
纳兰白轻声道:“外面的风景其实挺不错,大周天下很大,大到有的州是冬天,但换到另外一个州,便又成了夏天,冬夏交替,很有一番奥妙在其中,你不该一直待在这里。”
这一番话说的很意外,就连纳兰白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番话,直觉的应该说,那便很自然开口说了出来,在说完之后,便看着吴默,想看看这位少女的反应。
吴默怔了怔,随即很认真开口回应:“这些我知道啊,先生和我说过,书上也有写,其实这样就足够了,不用出去看的。”
少女的心思从来没有动摇过,她只想待在这里,守护着先生的学堂,看着那些学生,将他们一个个教导成才,那便足够,外面风景看不看其实都一样。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既然都是山水,那又有何不同?
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纳兰白听到回答后,脸上没有意外,仿佛听到这种回答并不稀奇,只是有些可惜,大好光阴,便要浪费在这一座乡野学堂上,有些不值。
不过他也左右不得,毕竟这是吴默自己的想法。
纳兰白自顾自笑道:“也好,也好。”
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却放在吴默手中那一本书上,眼神是止不住的惊叹,他境界不错,学问也还可以,自然而然便是识货,自然知道这一本书册的不凡,说句实在话,他也有这东西,刚才明晓那一刻,甚至还起了动手抢夺的念头。
念头有些不似君子,但却是真真实实,掺不得半点的假。
目光毫不掩饰,吴默很快被发现了,神情平静,并没有太多动作。
在这里,除去境界真的很高的修士之外,谁都抢不了她手中的书,纳兰白的境界,有些不够看。
纳兰白收回目光,轻轻咳嗽一声,在心中按照的想法思考了许多遍,方才试探着开口说出一些话。
大体上就是想用一些珍贵东西将吴默手上这本书抄写一遍,然后传给某个人看,并且发誓永不外传。
那某个人是他学生,是他衣钵继承,吴默不肯做他徒弟学生,自然全心思都要放在唯一学生上。
吴默并未很快回答,而是在想着一些事情,倒不是想着如何拒绝,事实上她想拒绝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并未有太过难,之所以在想,是想起了自家的先生,对她也是和善关心,不知怎么的,有些许羡慕。
吴默轻声道:“先生说过,学问是天底下所有人的学问,不是一家之言,你要是想学想看,其实是很好的。”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了。
少女将手中书递出。
纳兰白有些怔然,随后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他本来以为得到会是拒绝,却没想到是同意的,这毕竟是圣人手稿,无论放在哪里都是顶稀奇的一份,就这样毫不在意递给他,让他很是在意。
要是让他知道少女手中还有着一支圣器,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郑重接过,快速翻看着上面内容,双眼萦绕着淡淡光华。
他在驱动着一个法术,唤做一目十行,只需要一呼吸时间便能看完一页,用来记些东西是最好不过。
只是这是圣人手稿,上面承载着的文字力量很是不同于凡俗,哪怕他是一目十行,也不得不看得很慢,等到他将这一本看完之后,已经到了夜幕降临。
将头抬起,脸上满是惊叹,不愧是圣人想法,上面不仅有许多没有见过的学问,还对着修行有独到理解,当真是非凡。
恍惚之间回过神,将书返还给吴默,纳兰白想了想,想要拿出一件法器用做感谢,但很快却发现他身上所有法器的价值都抵不过这一本书上学问,唯一能算得上的那枚白石印章也已经被程玉青带走,让他有些纠结。
身上东西确实拿不出手。
吴默很快便明悟他的纠结,“学问是天下人所有的学问,不是我一家学问,你学了正好,不用想着拿什么东西给我。”
纳兰白看着少女,很是感叹,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在这少女身上有着一股超脱于凡人的气质,很是不熟,就好像是天上圣人那般。
这种想法忽如其来,很没有道理,但他确实有这种感觉。
纳兰白伸手递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轻声道:“既然是学问之谈,那还请姑娘看看我的。”
学问换学问,皆是无价宝。
吴默点点头,没有推辞,而是将书接过。
两人是一场平价交易。
末了,纳兰白离开这处地方,这处乡野学堂便只留下吴默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