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
山路不易,愈往上走,愈是如此。
跟在柳长街旁边的人看起来普普通通,平淡无奇,他的身法也和他的人一样普通,平实、老拙。
但偏偏速度却是奇快无比,超乎想象。
二人本来在远处只是两个不起眼的小点,可才两、三个呼吸过去,便已渐渐分辨得出人影。
再过少时,苏微云便看清楚来人的隐约轮廓,知道是柳长街前来。
苏微云只是静静地等候着,那二人便以一种骇人听闻,恐怖莫名的速度飞掠而上。
视山路为平地,化崎岖为大道。
从苏微云望见他们,方不过短短一会儿,两人的身形便已站在了满地白云,悠悠落花之上。
“你还记得他么?”
柳长街指着身旁那位长着圆圆的脸,和和气气的胡子,大大方方的嘴巴的人说道。
苏微云仔细回忆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他实在不记得见过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实在很普通。他的表情很老实,眼神亦不凌厉,穿的衣服还是那种很老气的旧款式,活脱脱就是个普通至极的小老头而已。
若非他衣着的质地极佳,浑身收拾得很干净整齐,苏微云一定会把他当作哪家大户的管家老爷。
柳长街笑道:“你看看,苏微云居然记不起你是谁了,看来你活得确实很成功。”
小老头微笑道:“世上记得我的人本来就不多,因为我本就无名。”
柳长街又道:“可是不论怎样,苏微云总是该好好铭记住你的,要不是你,他也不会三番五次地身陷危境,生死一线。”
柳长街的语气虽然平淡,但话中的意思却令人吃惊苏微云遭遇的危险居然都和眼前这位长相平平,貌不惊人的小老头有关?
苏微云脸色一变。
小老头却毫不动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人只要踏上了江湖,拥有了名气,就不能再退隐了。”
“昔年卧龙诸葛,隐居山岗,过了许多平静年日,还是被刘备三顾茅庐请将出来。有些人,想逃也是逃不掉的。”
苏微云忍不住发问了:“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柳长街一收往日闲散神情,郑重其事地道:“我身旁这位就是青龙会的‘龙须’大人,当初最早‘发现’你的就是他。”
“引你入青龙会,将你送到‘七月十五’分舵中去的,严格来说也是他。”
小老头用一双如古井深邃的眼睛打量着苏微云,过了半晌,才慢慢说道:“果然是奇功奇人。”
他忽地微微一踏步,伸出手掌,一掌轻描淡写地拍向苏微云。
苏微云提掌去迎,却觉对方掌中绵绵软软,全不着力,但他的真气却始终不能攻进半分。
二人手掌只是稍稍一触,便又分开。
小老头的手掌缩回袖中,又恢复了那副平常模样。
“你修炼的可是失传已久的《嫁衣神功》?”
他只是与苏微云轻轻过了一掌,竟然便道出了苏微云的功法来历。
不等苏微云回答,小老头又赞叹道:“非枯非荣,似死还生。藏真气于虚空,纳内力于无形。
“黄绢幼妇,堪称绝妙!”
柳长街大笑道:“妙就是妙,什么黄绢幼妇,你难道还学到了书生那一套么?”
小老头正色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大儒书生那一套,我一直想学,却未得其果。”
他说起话来,有时文绉绉的,却又显得十分谦虚,随和。
几乎让人无法理解,这样一位谦和的长者怎么会把大雷神金开甲吓跑?
柳长街道:“你读的书多,会的武功也多。换作是我,就不能一口叫出《嫁衣神功》的名字来。”
柳长街难得地恭维了小老头两句。
小老头哈哈一笑,并无半点自傲之色,而是态度温和、诚恳地看向苏微云。
“你若跟着我练武,不出十年,天下可堪与你匹敌者,寥寥数人而已。”
他开口竟是向苏微云抛出了邀请,邀请他来跟随自己学武。
苏微云纵然现在功力未复,他的武功修为也并不算低,就连一代枭雄归东景也败在他的手下。
而眼前这个小老头的意思却隐隐是想要收他为徒。
苏微云抬头盯着小老头,小老头脸上挂着平和的微笑,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而且苏微云还能感受得到,小老头也绝对不是一个骄傲得意,目空四海,妄自尊大的人。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凭什么敢收苏微云为徒?又为什么要收苏微云为徒?
好在柳长街先开口了:“龙须大人,难道你看不出他的武功自成一路,跟你全然不是一个派别的么?”
小老头道:“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哪有什么派别之争?龙爪大人,以你的见识说出此话,未免教人小瞧于你了。”
柳长街正色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武学门派之争自无大意,然而人却是有分门别类的。”
小老头道:“人总是懂得变通的。”
柳长街缓缓说道:“江山未改,本性不移!”
小老头忽地大声说道:“你说了不算,我还需问他。苏微云,你答不答应?!”
苏微云思索了许久,才说道:“你有什么可教我的?”
小老头笑而不语,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轻轻放在手里掂了一掂。
然后他便又将石子轻轻放回地面。
苏微云尚不明白他举动的意义,忽有一阵清风吹来,卷起片片花瓣。
那石子竟也被卷走了。
准确地说,是石子化作的灰屑被一点一点地被风吹散,升上天空中去了。
那小老头没有用力,不过是掂了掂而已,竟然就将一枚石子摧毁至粉,这是何等强悍的掌劲?!
柳长街道:“想不到昔日化骨仙人的‘化骨绵掌’也被你得去了。”
小老头道:“翻阅古籍,偶有所得。”
柳长街道:“难怪你打算隐去海外,原来是中原的武学已被你学得差不多了。”
小老头不答,只是又问道:“苏微云,你可愿意随我去海外修行?”
苏微云沉默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他并非是不能忍受居于人下,拜师学武。他一路修行过来,师父也拜了不少。
一个人本就该把自己当作是小人物,然后谦虚求教,诚心问师,这样才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但这一次,苏微云却觉得不同。
他觉得小老头并不是如以往的那些师父们一样,简简单单地收徒习武而已。
比如岳环山,岳环山收苏微云为关门弟子,完完全全是在尽力地关心苏微云,教授他武功。
但小老头不一样,他给苏微云的感觉就好像是玉匠看到了一块璞玉,忍不住想要将璞玉雕琢成他想要的样子,赋予其新的意义。
小老头看苏微云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人”,而像是在“观玉”。
并且苏微云从柳长街的眼神中也感受到了:小老头收徒绝对不止教授武艺这么简单,一定还会有其它的不为人说的原因。
于是苏微云拒绝了:“我觉得我慢慢修行进步,自力更生,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就好比我的《嫁衣神功》,不是就让我踏出了一条新路么?”
小老头道:“你可知狼山上的朱云?他武功本来不高,后来也是得我指点,传给他了几门佛门武学,才让他有了今日成就的。”
苏微云吃了一惊,却仍然摇头。
小老头又叹息道:“我向来不愿勉强别人,但这一次我却想和你打个赌,如何?”
苏微云道:“赌注是什么?”
小老头道:“你若赢了,我送你一门绝世武学,外加我麾下三位高手作你的仆从;你若输了,便随我去海外,潜心练武。”
苏微云道:“我为何要与你赌?”
柳长街手里捏了把汗,说道:“不错,他本没有必要和你做这场赌的。”
小老头想了想,指着远方道:“我听说狼山上的人受麻草所困,而你想拯救他们的心灵,是不是?”
“那么我向你保证,你接下我的赌约,无论输赢,我都帮你救回他们!”
苏微云道:“你有办法?”
“我少年时候,也曾遭遇过与他们相同的境遇。”
小老头说得风轻云淡,可这番话却足以惊世骇俗。
苏微云缓缓道:“你不妨说一说怎么个赌法。”
小老头一笑,淡然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虽踏出了自己的道路,可比起有名师指点的人,还是会有差距的。”
苏微云道:“你说的是谁?”
小老头道:“我还曾点拨过一人,他的天赋也很高。而且我听说他本要杀你。”
苏微云道:“狄青麟?”
小老头道:“正是他。他本就打算致你于死地,所以你就算不和我打这个赌,与他之间还是注定会有一战。”
“你胜,即是你赢;他败,即是我输。”
“所以你答应我的赌约,一点也不会吃亏。我从来也不会占别人的便宜。”
这个赌约,的确是让苏微云没有任何吃亏的地方。
山巅之间,冷风吹拂。
白云飘荡之间,气温突然下降,变得有些莫名的寒冷。
苏微云终于慢慢地道:“我自从很早以前拜过一个恶赌鬼师父之后,和人打赌就再也没输过。”
小老头道:“我与你不同。”
“我是从一开始,就一次都没有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