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二十四年六月初六,明帝御书房议事完毕,打着体察民情仿若旗号下旨擢钦差大臣南下,一道密旨,宝马香车,三千仪仗,次日踏破凤天长街。
同日,安王殿下主动请缨,领前靖王之衔为长清郡主送亲,出发时间七日之后。
最终芜城之乱沿用三皇子之策,先怀柔,摸清情况之后,再威慑。
暗对于中军都督宋都督这个切实的靖王派,因为要用人家的女儿,便处理的格外宽松,在那些被突如其来的罪名,像是贪赃枉法,私吞税银,买官卖官,图谋不轨,私交边境将领等各种五花八门的罪名,砸得一愣一愣,或贬谪或罢免,或下牢或斩首的时候,这位中军都督官职没有任何调降,俸禄也未被罚分毫,“紧紧”进入明帝暗卫的重重监视中。至于什么时候是个头,没人拿得准,指不定皇帝忘了,就一直监视下去了,或者是等到明帝找准时机动他的时候,总之这位都督是没机会翻身了。
与之相对的,连家倒是从这件事里脱了身,二皇子心急的为了向宋家证明自己的心之所向,设计连湘成功取消婚约,连家最终也只落得名誉受损而已,未有实质性的伤害。
所以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这么一出,皇帝或许对宋家不会如此顾及,等到二皇子事息,找对队伍,还是有翻身的机会的。
经此逆案,明帝又对六部来了一次大换血,一时空缺职位甚多,听说明帝让一直以来在两件逆案中忠心耿耿功不可没的安王举贤才,正是他安插自己势力的大好时机,这位安王却婉言相拒,称此事还是该由吏部以及皇帝决定。
在众人都在为此扼腕的时候,有些精明的老臣,坐在书房里捋着胡须,幽幽长叹:“此子,精明至此,必将腾飞矣!”
顾西遥坐在自家自制的吊椅上美滋滋的嗑着瓜子,当即冷哼一声:“奸人哉!”
那日,从御书房恭恭敬敬的退了出来,房门关闭那一刹,顾西遥立即脚底抹油般,速度加快三倍,右手在额上搭成小伞,嘴里念叨着:“这日头真是毒,晒坏了可不好!”
她走得迅速,没有看到身后的凤景陌被侍从扶着,走得有些艰难。
凤景陌望着迅速消失在花树后的淡青身影,眼神深深,嘴角一抹微涩的苦笑——到底是觉得日头毒,还是觉得他毒?
那日崖上,她决绝的松手,留给他一抹讥讽的笑意。
那一刻,他惶恐得忘记呼吸,也终于明白心之所向——原来,有一个人在心里牵动呼吸。
也终于明白,原来她从不曾信他,一有契机立即把他当做敌人。
她满怀决绝,宁愿面对未知生死也不愿信他,他却渴望她回头看一眼,只一眼便能看清他眼底害怕与惊痛,就能明白他的心。
却,最终,跌落至崖底,她也未曾回头。
到如今,终于避之如蛇蝎。
好,你避,我且会退?
咱们,且看着。
顾西遥不曾回头,火急火燎的往宫外赶去,倒不是觉得背后有蛇蝎追赶,而是真的有事要做——去流芳阁蹲点,和第一美女伊远套近乎。
这一次受伤卧床实在意料之外,而天煞那个冷冰冰的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是真不好应付的,想起第一次的会面,想起他在那样四面荆棘步步危机的境况下狠辣的毁了她的面具,让她差点死在凤景陌手里,她现在还心有余悸。
却不想在宫门口碰到了连艾。
顾西遥一刻了然,连家出了事,虽然不大,但左右关乎颜面,只怕这连将军是整日呆在府里不敢出门的,指不定还大病着早朝都不能上,连艾作为连家嫡女,还是要回去做做样子的。
连艾出了宫,两人秘密碰碰面是必然,只是未想到连艾带来的消息竟是令人几分震惊——在她入静安宫之前,太后的药膳里一直有慢性毒药。
这个消息对于顾西遥来说是存在几分威胁性的,如果有人要对太后动手,那么极有可能给连艾带来危险。而这人在连艾跟着太后之后便收了手,是就此作罢,还是暂时缓着?
想着还是要暗中查查那位被下牢的前太医院一把手,只希望他没有“畏罪自杀”,死在牢里才好……
“西遥……”看着陷入沉思的顾西遥,连艾轻叹一声,将手中的一杯热茶推了过去,“不要太过担心,许久都没了动静,许是那人已经作古了。”
顾西遥缓过神来,微微一笑,知道连艾说得是太子,确实如果假设是那人是自那以后再没机会下手,那么从时间上来看,太子的确最有可能,只是太子可没那个心机去用慢性毒药,以他那沉不住的性子要对太后下手,只怕毒杀不成,会干脆一把火烧了静安宫。她最担心的是那幕后黑手既不是太子,也不是二皇子和三皇子,而是那隐藏得最深的某人。
但是她想不出理由来,想不出他究竟有何理由会对一个几乎没有威胁力的老太太下手。自在静安宫那日看见他同太后同桌共宴之后,她便暗里查了些关于这位打小不受宠的皇子的事,他是太后带大的,这样一来就更没了理由,除非有一个极端情况,那就是太后虐待过他。但他又似乎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断不会因此之事便对一个本没几年可活的老人下手,而且那人无论如何还对他有养育之恩。
宫中几位得势的皇子,除了二皇子之外,太子和三皇子都是没有母亲的,太子由皇帝宠着溺着,可以说是由皇帝亲自带大,三皇子由凤景知的母妃梁妃带大。至于为什么皇子大都没有母妃,据说与二十年前的一场后宫秘案有关,只是关于这场秘案的线索她未查到只字片语,宫中的年轻人是未曾听过,上点年纪的只知那场灾难般的变故中,大小妃嫔死者十二人,嬷嬷内侍死者三十余人,失踪者六十余人。毋庸置疑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血案,几位皇子的母妃大概就是在那场血案中一夕魂归离恨,也在一夕之间,所有鲜血被森寒的水和冰冷的命令掩饰得毫无痕迹。
本该震惊朝野的大案,最终只在皇帝的雷霆手段中沉默,再任岁月荏苒,红尘遗忘,便徒作旧日里一场无人再敢言说,必须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后宫秘辛……
是不是,追根溯源,要溯回到那一年?
上央这趟浑水,真是越趟越深,实在是非她本意啊……
两方沉默下来,夏日的风将隐没在梧桐树里的窗棂吹得轻轻吱呀作响一声。
“他……怎么样?”一声落,连艾终于开了口,一张清丽的脸微微低垂,几许羞涩。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顾西遥先是一愣,转而清醒过来,这个宗源……心中起了微微喟叹,“再过几日大概要离开了。”
“早料到如此。”连艾静静看向窗外,嘴角一抹苦涩的笑意,“你们总是神秘的,总是飘忽不定的,总是四处奔波的,会为了谁而停留呢?”
望着她眼底的失落,顾西遥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去安慰,宗源她是知道的,他心里住着一个宁潇,宁潇死了,他的心也一同葬在了那个深雪的冬季,连同对方青崖也……
“你们究竟在做什么?”连艾骤然凝了凝眉,清冷的望过来,“我虽与你们为友,却也始终是上央人,绝不会允许捣我家国的事情发生。”
顾西遥一愣,旋即笑笑,这个聪明的女子大抵在太子事件和二皇子事件中嗅到了什么,“你多虑了,我对不属于我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上央我终究会离开,如今只是有些事还未做完。”她突然盯着窗棂之外被风吹得飒飒的梧桐叶凝了凝眉,“再者,宗源是你上央人,他绝不会做叛国卖家之事,所以你大可放下你心中所有担忧。”
连艾的心突突动了动,是啊,宗源和她是同胞。
可也仅仅是同胞而已,她的神色迅速黯淡下去,本就未曾走近他的心,如今这残破的身体可还有资格去争取什么?
“这个地方以后不要再来了。”连艾默然间,突然被顾西遥一拉,一拽,就像内室掠了去。
因着这几日连连去流芳阁蹲点,去捧伊远的场,她不得不易容扮作男儿身出入**,今日与连艾有约,事先做了男儿装扮,却不想易了容还被人盯了梢,什么人竟能让她毫无知觉?
将连艾塞进密室,她便一跃而出,四野花香沉沉,蜜蜂恍若无人的觅食。
眼睛一扫,却发现一丛九里香后的深草里微微颤动。
顾西遥皱了皱眉,就是这样粗心胆小的人?
脚尖一踮,迅速的掠了过去,却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了惊,“初阳?”她眸色深了深,带着几分不确定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初阳在扒着花丛下松软的泥土,泥土堆上放着几根白色的植物根茎,如星点缀的白色小花便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听到顾西遥的声音,微赧得仰起头来,“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师傅说让我偷偷跟着你,但是不能被发现。”
她的小脸微微泛红,也不知是被太阳晒红的,还是因着任务失败而羞愧。
四处张望一下,确实没有其他人的痕迹,顾西遥却仍觉得心底怪怪的,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
“对不起,姑娘。”初阳的声音低下来,“师傅说,我以后要保护你,第一步就是跟在你身后就是不被发觉……可是,看你们一直在屋里说话,我闲得无聊就在这里挖这种草的根,以前娘亲……”她垂下头,声音哽在喉。
“我没有生气,你师傅让你做这样的事自有他的道理。”顾西遥轻叹一声,将她拉了起来,“但我也早说过,你不是为任何人活着,是为你自己,你的事情由你自己做主,你没有必要听从任何人的指派。”
大概受到不好回忆的影响,初阳不再说话,一路垂着头。
顾西遥无奈,便让她随着连艾先回去。
四面沉寂下来,她突然心中一动,便朝刚刚初阳蹲着的地方走过去,想着她那句欲语而休的话,“以前娘亲……”
不难想象,在那些穷困潦倒的日子里,她们曾经以挖食草根而生。
她轻轻拿起一根晶白的沾着泥土的草根,用手衣襟拂拭干净,喂进嘴里,粗涩却又甜甜的。如同嘴角一抹微凉却又微温的笑意,她在那些潦倒无助的日子里呢?冰冷的夜晚同娘亲相拥在薄薄得无法御寒的被褥里,吃着硬邦邦的发霉的馒头……不曾抱怨过,因为至少还相伴在身旁……
眸光微微一垂,欲再拿一根,却骤然嘴角浅浅的弧度一凝,微微松动的泥土里,似乎埋着什么东西。
顾西遥伸手一拨,那东西便轻轻松松的被拨了出来,一只锦囊,很精致的绣工,江南云家独门绣法,会这种绣法的人,在凤天皇城她见到过两个,连湘和她娘亲云姨娘。
她曾给过初阳一个类似东西,却显然不是眼前这一只,那只是最普通的锦囊,用的最普通的绣法甚至算得是上粗略,所以这一只不可能是初阳不小心落下,而且锦囊上绣得是连理双枝,针脚缝合处似乎还有几个什么字儿,明显是姑娘送给情郎的。
这个小姑娘,果然不简单啊……
顾西遥淡淡一笑,将锦囊收进怀里。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有些疑云,不值得揭开,待到时机到了自然真相大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