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之外,穿过门庭闪烁肆意的火焰,可以看见七零八落的火头落下,扑起一地火星四射。
妖红的火焰里,青衣少女的身影瘦弱而平稳,却渐渐被大火吞没。
凤景陌将明帝交给太医,径直望着满天大火,若她的人已然撤离,若她不知道密道在哪里,而事实上是她即使知道也并非能够穿过火碍到达那里,那么等待她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其实这样也好,自寻死路,很好。
该是高兴的,跑了无能的太子,死了诡诈的她,如此合算……
可是却高兴不起来,层层阴云压下,都似压在了心上,压得胸口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那里似乎还缠绕着她处理伤口的指腹的细腻触感,氤氲着她发丝垂落的清香……
缠绕成密网,氤氲成迷雾,给心覆上一层迷惘。
没来由的,这种突然涌起的感觉让他很不安,像是看见他运筹帷幄的千里之地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以温柔却又霸道的姿态不容拒绝的倾入,从此生根发芽,让他再难剔除,一拔便是心的鲜血淋漓,分崩离析。
重重深云里,慢慢透露出一线微光,黎明将至。
山风突然格外的阴冷,缠绕着湿冷的雨滴倾泻而来,在他以为这是上天的馈赠,欲浇灭这一场大火,然后看着她淡然从容而笑里藏刀的走出时,那雨却一晃而过。
未曾在灼烈的火势里留下任何痕迹,像是对这一场生死的祭奠。
突然,他心口一窒,胸口的伤口抽痛起来。
瞬间感觉万千光影虚晃而过,皆为淡淡青色,和一双温婉而沉诡的眼。
他右手紧紧抓住了心口,望了望远山之外的一线薄光,微微眯起眼。
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容许自己就这样死掉?如果是她一定又暗地里搞了什么鬼,然后让人忙乱不安的时候,她在背后偷着笑吧。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咳咳……”明帝咳嗽几声,慢慢转醒过来,本已苍老的面容瞬间又老掉好几岁,双眼怠倦而无神,在内侍的扶持下慢慢站了起来,缓缓在人群之中扫视一周,却突然心中一紧,有些颤抖的问道:“她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想皇帝醒来第一句话竟然是关心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凤景陌神色变了变,低下头沉重道:“刚刚冲进火场说要拯救伤者,还……”他带上几分哽咽,“还未出来……恐……恐是……”
“咳咳咳……”明帝瞬间面色一白,刚顺畅的呼吸又滞堵起来,“混账……你们不会拦着……”
“父皇……您保重龙体……”凤景陌匆忙跪伏在地,“她实在是十分忧心父皇的情况,不敢错过一分一秒,都是儿臣的错,冲进去的时候没注意到她也跟着……”
“你且先起来……”明帝看着狼狈不堪,原本如锦缎的黑发,被袅烧得枯黄如草,半晌,似是接受了这个事实,“都是命……”
“咳咳……”却一句未完,有更紧促的咳嗽之声自空中传了出来,然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冰冷的低喝:“太医!”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空中青衣飘飞,青衣男子怀里抱着一位青衣女子,同样的青,自空中稳健却又急速的坠落,宛若无间的璧人。
“太医!”待看清那男子怀中的人,明帝立即反应过来,一声令下,“快给她看看,快给她看看……”
“是!”太医立即提起刚刚放下的药箱放,小跑到顾西遥和方青崖面前。
方青崖将顾西遥缓缓放在地上,却依旧揽在怀里。
太医看着方青崖眼底的寒气,一个冷颤,往前的脚步顿住,双手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顾西遥看着眼前的太医,无奈轻叹一声,待到缓过气来,才缓缓道:“大人会接骨吗?”
太医一怔。
方青崖亦是一怔。
顾西遥淡淡道:“只是左臂骨折了,没有大碍,我们自己能解决。”
我们自己能解决……
凤景陌淡淡眯起眼,慢慢揣摩着“我们自己”四个字,刚刚散开的云翳又重重的压了上来。
然后眼看着那人在她左臂上一扯一扭,骨头错位的声音在黎明前的昏昧中有些森森然,顾西遥却哼也不哼一声,微微笑着,只惨白的面容和额际豆大的汗珠,泄露了那一刻的疼痛难耐。
方青崖的慢慢收回手,然后在衣袖里握紧,微微指节错动的声音淡淡散在风过的沙沙声里。
一场叛乱就此告一段落,属于太子的叛军死的死伤的伤擒的擒。
明帝站在寺院面前看着一具具被烧得不成形的尸体被拖出来,只淡淡挥了挥手,草草收敛了,再懒得去关心哪一个是太子,他一生里最爱的儿子,宽容仁厚独独都给了他,帮他扫着障碍,清着威胁,却最终换不得他的一丝感念,在他眼中不过他一个冷血无情的薄凉人。
天色渐渐放明,最终酝酿许久的雨未有落下,草木烟灰一触即起,久久浮旋不定,像是嘲笑这这一场父子相残的博弈,无情帝王家。
万安寺弥漫在烟火和血腥的浓重气息里。
“你是谁?”空气中躁动的因子沉寂些许,明帝沉利的看着方青崖,沉声问道。
方青崖面目不动,将顾西遥护犊子似的护在一边,淡淡道:“师傅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我。”
顾西遥眉峰一挑,这丫的什么时候起,说起谎来都不打草稿了?有这么咒人的么?
“我是他未婚夫,一直偷偷跟在她身边保护她。”
“咳咳……”刚平静下来的顾西遥又是一阵猛咳。
方青崖低下头狠狠白她一眼。
顾西遥赶紧淡淡一笑,点着头应承道:“是是是……”看在被他就一命的基础上,就不拆他的台。
“施主,老衲早就说您尘缘未了,是时候该出山了。”沉默半晚的大师终于又开了金口,“年轻人打打闹闹的实属常事,千万别一个拿捏不好就错过了,毕竟是一辈子后悔的事。”
“是是是……”顾西遥双十合十,接着点头应承,“多谢大师指点。”心想着这位大师还真是善解人意,如此一说,就不至于让人觉得她先前修行一说是说谎了。
明帝脸色深沉难辨。
却更好看的是凤景陌的脸色,他的目光穿过挡在身前的几人,定定落在那半拥的两人身上,同样山清水淡的衣衫,风徐徐吹得发丝相缠,即使原本泼墨般的长发被火烧得枯草般,却依然让人觉得风姿相趁,令人神往。
她在那人面前乖巧温顺,巧笑嫣然,平静冲和,这些都不曾给他,在他面前的乖巧温顺里藏着阴诡算计,巧笑嫣然里布满毒针暗箭,平静冲和之下更是不知何时会勃发的狠厉一击。
她不曾看他,只同身边的人侃侃而笑,享受却又拒绝着那些或真或假的问候。
他微微移开眼,为自己的苍凉与疮痍,他也受着重伤,他亲爱的父皇不曾过问一句。
这些都已习惯,早已习惯,他这样劝慰自己,可是心依旧止不住的一点点下沉,一点点变凉,为那个眼中从来看不见他的女人。
最初看见她冲回火场,他惊怒;预知她的或许死亡,他心痛,于是第一次自欺欺人;然而这一切都抵不过看见她活着出来时,心中的一松。惊,痛,松,可又都抵得过此刻心中无限的苍凉落寞。
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心软,却又一次次的没出息的心软,现在就连一向狠绝果厉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要心软到几时,让这个一早已与自己对立的人。
良久,他转过身,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轻轻抹去嘴角的一抹猩红。
该结束了,现在她会如愿所尝,成功救走了太子,也将获得权势与地位,以更为强势的姿态站在他的对立面,那么,他也就只有奋力迎敌,如今他的一切已然开始,多年布置的巨大的网,网住了太多人的性命,再容不得任何差池。
这一腔无法诉说的心思,就掐灭在冰凉的沉渊里,向森凉的命运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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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时分,宫中的军报传来。
太子的五千护卫和五千御林军,在控制皇宫之后,三皇子带领的一万右京卫和宫中本已换值的飞羽卫两方夹击,控制住了太子的叛军。
明帝看到军报时,目光闪了闪,倒也没多说什么,只下令让三皇子好好整顿,让京卫、御林军和飞羽卫各归各位。
至于二皇子,则是乖乖的宿在流民棚里,慰问那些受灾的百姓,好像对于太子叛乱之事一无所知,不过到底知不知,大家心知肚明。
最终,这一场皇家叛乱,父子博弈,来得急,去得也急,一切不过在一夜之间匆匆结束,这一场博弈里,死亡人数颇多,皇帝对此表示极为沉痛。
太子被贬为庶人,未入皇陵,家人子女流放西北沙漠地区,世世代代不能出,三千门客,该杀的杀,该斩的斩,但是却依旧有侥幸活下来的,为什么会逃过一切,其实不必多想。
此案牵扯的有些朝堂重臣,皇帝象征性的杀了一个,贬了几个,但是令人费解的是公认的吏部尚书胡朝山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据说是因为太子起事之际,这为老臣曾力劝,还被太子斩伤,皇帝念他对国家是忠诚的,也就没有追究。
事后赶回的二皇子对此表示十分惊讶,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一番,为自己未能及时救驾表示请罪,卸了一半御林军指挥权,和在兵、工二部的任职。
皇帝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是对二皇子此举甚是满意,转手将太子先前掌管的吏部交给了他。
倒是三皇子依旧在为自己立了一大功而自我感觉良好洋洋得意的时候,皇帝一道令下,斥责了其掌管刑部和礼部之时的宗宗罪过,收回了右京卫指挥权,并将其下派到最近闹水灾的平洲监督水利工程的实施。
到此,该惩的都惩了,该赏的也该赏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