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直出恭却在茅房睡着的杨太医回来处理了皇帝手臂上轻微的擦伤，直至皇帝皇子大臣们再次进来嘘寒问暖，凤景陌没再刁难过她。

这倒是让她一时想不明白——他是不是顷刻之间忘记了他们已敌对？

下午祈福事毕，明帝望了望阴沉的天，却突然决定不回宫，而是转道去看看那些最近因洪灾而流亡涌到京城的流民。

这事似乎与她无关，本也就与她无关，他们爱去哪就去哪，她该是继续留在这万安寺的。

却是事不从人愿，或者说有人还是不愿放过她。

临行前凤景陌本已好转的身体突然恶化，高烧昏迷起来，躺在床上无法行动。

明帝便着二皇子和三皇子领命去抚慰京郊流民，自己依旧留在万安寺里忧心着凤景陌的身体。

顾西遥其实觉得有几分不解，这老皇帝即使良心发现觉得对这个儿子有亏欠，却也不必到衣不解带这个地步。

天色暗下来，明帝忧心的在床前徘徊良久，看着太医帮他处理半路又多出来的小腹上的一道伤口。

却，那厮也不知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只要太医一试图碰他的伤口，他便痛苦的呻吟起来，苍白的脸纠成萎落的枯花，怎么看怎么揪心，特别揪了皇帝那颗早已些许内疚的心。

“混账东西，你不会轻点？”明帝一脚踢在刚缩回手的太医身上。

“皇上恕罪！”太医一个惶恐，赶紧跪伏在地。

“恕罪？陌儿要是有事，定要你项上人头谢罪！”明帝骂完，突然一个气息不稳，剧烈地咳嗽起来。

顾西遥站在一边默默叹了一口气，这一父一子之间的博弈，倒是连累倒霉的尽是身边无辜的人，淡淡向前走了一步，一拜道：“皇上，让民女试试吧。”

明帝平复下咳嗽之声，深看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顾西遥接过内侍手中的布巾，小心翼翼的清理起那相似的伤口，像先前一样。

凤景陌像是知道换了人似的，凝了凝眉，却没有发出什么痛苦的呻吟。

顾西遥挑了挑眉，突然之间起了顽皮心思，轻擦之时不着痕迹在那伤口上小小一个用力，料想这回是真疼吧，这回该真正痛苦的闷哼吧。

谁知那厮眉头都没皱一下，刚刚紧凝的眉反而松开了，从她的角度似乎还能开到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顾西遥瞬间无语，瞬间觉得这家伙不去唱戏实在是太屈才了。

可转而又觉得，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们都站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之上，大至十万江山里，幕起幕落。

他才是幕起，他的契机才从此而薄发了，数十载蛰伏，低至泥泞尘埃，苦苦经营，只为契机完美而生，现在也终于时机成熟。

他的目标一直便是太子，从未变过。

一开始宫晏之上的所有，不过是给了她一个错觉，让她以为她发现他太多所以他已然把目标转向了二皇子。

一步步，所有的线索全部指向二皇子，一步步，让她以为他暂时不会动太子，却原来，他早就猜到她的身份，早就布下迷惑的网，不过一切，让她她顺着他的意以为。

终究是她大意了，他那样一个隐忍薄凉的人，怎么会容忍一个突然出现的她，就改变了经营数十载的计划，怎么会突然转意去对付一位势大而精明的二皇子。

一切只怕从看到她于**之前出手就开始了。

算无遗策的他必然在那一刻之后便抽丝剥茧，紧罗密布，做好了一切意外之中的准备，如现在，不惜此身，也不让她有离开的机会。

心中升腾起的凉，若深秋最后一朵亮丽的花上一层明白的霜，霜过花败。

然而那凉，却已不知是为太子，还是为他。

太子昏聩，身边也定然有他的人，不然何至走到这一步？此番太子回宫如果不能明白皇帝的用意，此番如果听从谗言，听了明意之人的一番“精解通辨”，那么起事是必然，倒台也是必然，起落倾颓不过一念之间。

而他，不惜此身自残，也要图这皇权天下，何以至此？问鼎那高处不胜寒的孤绝之地，可能获得一丝心心念念期盼的温暖？

淡淡望了望那紧闭而微颤的双眸，手上的动作轻了又轻，这一刻的心疼就当是对他，亦是自己同样不甘屈服于尘埃，浮萍于命运的感怜。

指尖滑在腰间的细微触感轻至蚂蚁微足般，他似是突然感受到她的心绪流转，她的心疼感怜，面容一刻的迷茫之后反而平静下来，疼痛的气息终于缓缓流放出来。

这就是他，喜怒哀乐，甜涩苦痛，从不能真实表达，一袭玄色衣衫掩尽伤痛血色，一身亘古漠然消殆情绪性情。

顾西遥轻叹一声，手上的动作不疾不徐，绕在腰上的一层层纱布也终于到了尽头，她双手灵巧一番，一个漂亮的结。

然后起身后退一步，恭声道：“皇上，伤口民女已经处理好了，只待今夜殿下退了烧，便也无碍了。”

她退一步，便是给明帝近前的机会，或是……

明帝目光从她低垂的脸上逡巡而过，下一刻落在凤景陌的伤口之上，却是一惊，双肩迅速的一抖，一抖之后强力保持着镇静，那个结……

顾西遥未抬起目光，却也感受到了空气中的一瞬凝定和惊惑。

她及其细微的笑了笑，那笑容无声落在低垂的阴影里，不被发觉。

那个结，他再熟悉不过；那种打法，世上只一人会；那战场上撕裂的伤口，都曾留下那样的结；那些记忆，经年不能忘。

天色一层层暗下来，阴天的夜晚黑得特别的快，山风穿行而来，扯开窗棂前的幕帘。

轻轻袭来，吹起一层鸡皮疙瘩。

“皇上，”感受到室内气息的不寻常，身后有人突然开口道，“天晚了，皇上先去歇息吧，龙体要紧，这里有奴才们守着便好。”

明帝深邃苍浊的目光恢复过来，深深看她一眼，道：“朕突然有些不舒服，还劳烦姑娘看一看。”

底下之人极快的对视一眼，立即调开，杨太医急得满头是汗。

顾西遥微微躬身，道：“遵命。”

夜风夹杂着山雨的味道，顾西遥望了望皇城的方向，目光温柔而淡然。

凤景陌，你不让我离开，那我便不离开。

却，也不会顺你之意，听天由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