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过半。
笙歌落尽的深宫庭院笼罩在一团深沉的黑里，黑而冷。
冰凉风穿过薄薄的春衫，生生让人起一层鸡皮疙瘩，顾西遥在几名侍卫的押解下，前往牢房。
走出静安宫几步，树影婆娑的小径里弥绕出几层暗香，浮在春日繁花锦绣里几不可闻，却又那样实在的突兀的存在着——不属于上央皇城的暗香。
步月随影亦步亦趋的顾西遥突然抬头望了望弦月梢头，几片新发的藤叶嵌在如雪的下弦月里，无声晃了晃。
再走几步，绕过常青藤攀绕的花墙，就离了静安宫。
顾西遥突然顿住脚步。
身前身后的侍卫也立即顿住脚步，隐隐有手按上佩刀的声音。
“连小姐，怎么了？”身后的侍卫问道，月光传树而来，衬得他微黑的面色白了白，犹可以看见几分犹疑。
静安宫外室里站在顾西遥身后的侍卫，起了惋惜恻隐之心的侍卫，总的来说对她还算客气。
“牢里……”顾西遥锁了锁眉，转身幽怨的望了望身后的侍卫一眼，“牢里阴湿，听说有很多蟑螂老鼠……”
那侍卫立即会意，疑虑淡去几分，同情却又多了几分，先前不曾看见她为自己求一句饶，在皇帝盛气凌人的怒斥面前，也只淡淡道一句她毫不知情，却到底也只是寻常女子，怕些老鼠虫子。
顾西遥望了望不远处木槿树下一丛结香花，微微叹气道：“那结香花可作药用，有驱蚊驱虫的功效，不知……”
“可以。”那侍卫爽快道，“过去采几朵带着。”
“谢谢侍卫大哥，大哥可真是个好人，您将来一定得天庇佑步步高升。”顾西遥道完谢奉承完，迈开步子朝那树木槿缓缓走去。
身后传来侍卫低低的交谈声。
“阿三，你管她那么多干什么？”有另一名侍卫不耐烦道，“要不是因为她，我们用得着现在还在这里吹冷风？早就换完班，回去休息了！”
“怎么是因为她？皇上都还没定罪呢，”阿三反驳道，“在宫里这么多年，此中的弯弯绕绕你还不清楚？她与那太后无冤无仇的怎会无缘无故害人家？不过是个倒霉人罢了。”
听及此，那侍卫微微叹了叹，这宫中深夜里盘旋不散的冤屈魂灵谁数得清？被他们押下牢里再没走出的人又有多少？她会是下一个？
望向倾身微俯在一丛结香花前的青衣少女，月光淡淡下仿佛披了一层朦胧温软，不急不躁不愠不怒处似乎有一股安定祥和的气质，直抵人心。
然后他的心似乎也沉寂下来，刚刚的焦躁愠怒仿佛被月光笼起变轻。
变轻处放松里却突然起了一层诡异，为什么她嘴角挂着淡淡笑意？不是少女迷恋鲜花的笑意，而是……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便失去了意识。
在他失去意识的那一刻，顾西遥直起身子，衣襟坠落带得花木微微摇动，然后她回身望了望那几名站在原地动不了的侍卫，无奈轻声叹了叹。
“打算给我个什么死法？”她径直望着那群侍卫背后的花墙，声音刻意压低，“暗器？毒药？利剑？还是你最擅长的……锁瞳？”
最后一字落地，那花墙之上曳出一抹深紫衣袂，深紫浅碧交相辉映里，月光似乎暗了暗。
暗影里，顾西遥只觉那暗香浓烈而来，随之颈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利而冷紧贴着大动脉，随着她心脏的跳动，那利而冷的锋刃在脖颈的肌肤上留下一线深红。
“回答我几个问题，再死不迟。”
头顶的声音冰冰凉凉，仿佛经寒冰地狱的玄冰淬炼过，出口成霜，比之脖颈上的匕首还要凉上几分。
顾西遥垂了垂眸，只看见一袖深紫，深紫上有清零的雪萝花，却浅淡的雪萝花绣在深紫上，便只剩了妖冶。
“好你先问，”她笑了笑，声音依旧温软如长天秋水岚烟流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男子怔了怔，这一怔令他生出些怒气来，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冷声道：“地殒死后留的东西在哪儿？”
“你再多用一分力，就让我带着你的问题进棺材吧。”顾西遥轻声埋怨道，她清晰感受到随着那细微加重的力道，颈上的一线深红已然晕开，有浓稠温热顺延而下。
“少啰嗦，快说。”男子的声音又冷几分，手上的力道却自觉的松了松。
“不知道。”顾西遥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要觉得我在撒谎，我把他解决了，自己也就剩半条命了，逃命都来不及，谁会检查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再说——”她的声音亦凉了下来，“对于这种人渣，我还不屑碰他的身体。”
“是吗？那你便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是吗？”感受到四周瞬间冷却下来的温度，顾西遥挑了挑眉，不慌不忙反问道，“活下去的理由，我有很多，相信我。”
“相信你？”男子挑起一丝讥讽的笑意，“你跟杀手谈信任？”
“我不跟杀手谈信任。”顾西遥突然笑了笑，笑意温柔而无害，抬起手轻轻推了推架在脖子上的匕首，“我跟你信仰的雪萝花谈信任。”
你，信仰的雪萝花。
男子骤然一僵。
一僵中顾西遥轻易推开了他挟持的匕首。
“如何？”推开匕首，顾西遥没有逃开，只转身望着这位紫衣青年。
浓黑静谧如夜的发肆意斜挑出张扬而又沉敛的髻，夜风掀起青丝落在修长的眉樱红的唇间，淡月光下，光华绝艳，如盛开在午夜黄泉彼岸妖冶的死亡花。
长袍深紫，深得幽邃无边，而那眸映着淡月映着深紫，闪烁幽紫的光芒，凝如无底的渊，渊底寂寞开放的花。
紫衣惊华。
这就是独属于那早已作古的一族的绝代风华。
突然就起了深沉的悲凉，这悲凉在午夜黑暗里肆意肆无忌惮的放大。
“雪萝花，盛开在太灵边境婆娑族故土涉徽的圣灵山上，雪水浇灌，蓝萝兽护持。”她望向长天，藏青天幕上今夜微星淡月，汇成微淡的沁凉，将她的笑染成苍凉，“上央第一杀手‘天煞’，却钟爱雪萝花，却会异术锁瞳，为什么呢？”
“你是谁？”天煞一怔之后，立即反应过来，眼中寒气霎时氤氲如潮。
“我是谁？”顾西遥幽幽一笑，看定他，“人们都喜欢问这个问题，你是谁？我自己也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可是我也找不到答案，你是谁呢？天煞，你知道吗？”
他幽紫微光闪烁的目光一凝。
顾西遥只觉眼前罩过深紫幽香，便是颈上一阵窒息感。
“我可以立刻杀了你。”
“不，你杀不了我。”利刃划破伤口的刺痛，冰凉手指逼压的难捱，齐齐涌来，顾西遥说的有些艰难，“知道我选择在这里等你的原因吗？”
天煞突然笑了笑，冰冷如寒冰地狱，“因为静安宫里皇帝身边有第一高手慕放言？看来你对我调查得还真是很深入。”
“是啊……”顾西遥毫不退让的迎上他寒气如潮的双眸，“我调查过每一个死在你手下的人，他们死得毫无还手之力，就连纵横天下的洛天帮帮主，师傅曾经说过能让洛盛天死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根本不存在，所以他死之前肯定是被人控制了，你是杀手之中的神话，可正因为太过神话，才能让我找到你。”
“知道这一切的人，都已经在阎罗王那里报道了。”
天煞手上的力道不断加大，甚至可以听见骨骼收缩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他指节错落的声音，还是她脖颈骨折的声音。
“或许我会是个例外，我绝对有能力在你下杀手的那一刻放出信号。”顾西遥笑意微微定定看着他，“到时候皇宫之中铜墙铁壁铁甲万千羽箭成林，你，插翅难逃。”
天煞不急不慢笑了笑，“要不要试试？”
手上力道再次加重。
顾西遥笑而不语。
云淡风轻，圣山雪灵。
天煞一刻怔然，骤然松开手，伸手袭向顾西遥面门。
顾西遥遽然后退，却还是迟一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