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者, 美玉。
世代诗书礼乐家的沈氏门阀向来喜欢以玉石为名,以彰族中子弟身份贵重。作为这一辈嫡长子沈寒琅名字自然也是千挑万选出的,意义深远。
只是取了名字后, 却很少有人叫他名。
“沈氏长子”才是他代称, 一笔一划被刻入他骨髓,要求言行雅正, 才华过人, 方能担世家子弟冠。
心中多少对这类溢美之词不以为然, 但沈寒琅还是非常完美地做到了家中长辈要求, 成为沈氏门庭兰玉才。
帝王显贵、大儒名家、稚子孩童,无人不称赞。
这一切本也没什么。
日后该如族中那些出色的子弟一样,为官做宰,一途风顺地走到人人仰望位。
恰似父亲, 沈氏上一辈最有出息的子弟一,年纪轻轻便已经做到六部尚书之位。
但恰是他父亲。
沈寒琅并不得父亲喜爱, 父子俩关系冷淡,甚少独处。做父亲看这个唯一孩子目光复杂, 有种无可奈何惋惜心痛在里头。同样还有母亲, 柔弱貌美、出身名门的沈夫人看向, 一双欲休还说的眼眸里仿佛藏在万语千言, 临到嘴边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寒琅年岁尚幼, 并不知晓为何。况且除了父母不够亲厚,倒没什么烦忧。懵懵懂懂被族中长辈推到台前, 恭维赞美数不胜数。
何尝需要一点浅薄关心呢?
不愿意去细想。
但终究上天不愿这么叫他过一辈子。
沈氏一族一夕变天,满门倾覆。帝位上那位下刀太快太狠,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是高台倾塌。母亲自寻了一把白绫追随父亲而去,将尚且年少留给忠仆。
突遭变故, 即使沈寒琅早慧,一时间难以承受,浑浑噩噩被忠仆带走远离帝京,来到一处人隐居山中,因这隐士曾受过沈氏的恩惠,便将收作弟子,传授经文诗书、天文算数等。
隔了一段时日,才从忠仆口中得知,偌大一个百年士族,竟只有一个侥幸存活下来。
忠仆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言说公子如今务必要精心学艺,日后才能为沈氏报仇雪恨。
人人都以为他这个唯一沈氏遗孤,必然会为沈氏报仇。竟无人问过如何想。
沈寒琅怔怔半晌,在身边一众人殷切期盼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得到一个保证,围在他身侧人才将那压得喘不过气目光收回去一点,又哭又笑地说不亏是沈氏子,没有辱没沈氏家风。
一群人喜笑颜开,皆觉得沈氏一族沉冤昭雪指日可待,拍手庆贺。此时所有人都忘记了不过是个还未及冠少年人。
们三言两语将沈寒琅逼上了一条没有退路、不能回头的路。
……
沈寒琅花了十数年时间,将自己精心打磨成一把为复仇而生利刃。表面仍旧是温其如玉温雅公子,只是心思越发莫测,沈氏一族旧日的忠仆偶尔对上冰冷的眼神,会恍惚怀疑要这唯一沈氏遗孤为家族报仇,是否过于残忍了些。
但这天生是他使命。
当沈寒琅把剑架上皇帝脖子前,对自己早已被人安排好的命运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所有人都告诉,要为沈氏宗族复仇。
那他就去做了。
做完这一切就可以脱身。
可惜是,谁都没有想过,真有为沈氏一族复仇资格吗?
在他站到皇帝面前,几乎如出一辙眉眼对映,某个答案呼之欲出。曾经父亲那些遗憾又痛心目光,母亲的叹息,在这一刻全部都云开雾散,清晰了起来。
——并非是沈氏的亲生子。
皇帝临死前吐露的真相也恰恰映证了这一点。
沈寒琅母亲极为美貌,楚楚江南风致让见惯人间绝色地帝王业不免为之心动。可惜那时沈寒琅母亲已为人妇,不能召入宫中陪王伴驾。
驾驭天下帝王,对越是难以得到地东西越是感兴趣。在一年除夕宫宴中,沈寒琅母亲被下了药,意识不清中与帝王春风一度。清醒后她悲痛欲绝,当即割腕自尽,是沈寒琅父亲及时赶到,才将奄奄一息的妻子救下来。
事后帝王许以诸多好处来安抚臣子,将此事遮过。未曾想月余后沈夫人被诊断出有身孕,按时间推算,恰是帝王骨血。
沈夫人并不想要这个为她带来耻辱孩子,可惜她体弱,若是流掉恐怕再难有孕。沈父劝慰她,必然将这个孩子视作自己亲子。
沈寒琅才得以降世。
这桩宫闱秘事本该就此尘埃落定,成为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然而随着沈寒琅年岁渐长,眉眼间隐约与帝王相似得痕迹,犹如一根刺深深扎入这对夫妻心中。以至于们根本不知道用什么态度来面对沈寒琅。
然后便是门庭倾覆。们甚至还没有想好是否告知沈寒琅身世,便已经魂散黄泉。
原来他半生所谓光风霁月、沈氏风骨,只是一个笑话。
原来沈氏一族的种种仇恨与都无关,由谁报仇都不该轮到他。
原来如此。
……
夜雨染湿宫墙,沈寒琅持剑独行,前路一片漆黑,只有天际一片银白的闪电劈开黑沉沉天幕,照亮惨白的脸。
天地一片侘静,人间唯有雨幕声。
面无表情地踏出宫门,长剑在地砖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刻痕。
时隔多年后,那时的心境早随那夜雨幕一同淹没,沈寒琅只记得宫墙边一枝盛开桃花。
……
“后来呢?”程榭之偎在他怀中,十指交扣,声音轻而慎重。
那段从未了解的过去,那个从不知道沈寒琅。
沈寒琅抚了抚已经长得极长的头发,任它们如流水从指尖穿梭过。
后来的事情与传言相去不离。
大抵是觉得此生尘缘已经斩断,再没有牵挂,急需要一个继承者天道看上了沈寒琅。于是沈寒琅顺利拜入仙门,显露出他卓绝天赋。
师父严厉不失慈和,同门友爱,一切本该是崭新的开端。但天道认为它继承者不应该对人世间的虚幻感情有任何眷恋。因此它决定出手逼迫沈寒琅主动放弃这一切。
逼他叛出师门,逼他为正道所不容,逼他无处可去。
然而天道没有料到沈寒琅岂是那么轻易屈从自己命运人?一人一剑挑去仙门百家,那些污蔑、斥责、讽刺他人皆畏惧他沾满鲜血剑。
最后天道不得不露面,还未言语,就被沈寒琅一个照面劈下。
天道更加式微,却也没有了看好的继承者。
沈寒琅离去元华宗,自此后在栖碧山避世不出。血洗仙门的事情被天道费力抹平,给了沈寒琅一个仙门首座的虚名,掩盖种种,只留下一个沈寒琅喜怒无常得名声。
沈寒琅冷眼旁观们搞出一堆把戏,却只觉得无聊透顶。
此后漫长的岁月,人生就如一潭死水,再无波澜。
直到程榭之出现那一天。
栖碧山迟来的春光落在他衣衫袖间,映得少年眼眸熠熠生辉。
这是个和沈寒琅截然不同人。其实又有两分相似——像极了沈氏满门尚在时无知无畏的自己。
少年披着满身春光朝走来,灰白昏暗世界刹那间被照亮一瞬。天真委屈模样让沈寒琅有一瞬间的恍惚,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不可遏制的悸动,而是他几乎都无法控制住暴怒与杀意。
见到程榭之第一眼,是想杀掉这个闯入的外来者。少年的笑容将会凝固在他剑尖。
但沈寒琅终究没有下手。
少年身上桃花种子有气息,这让在天道折磨下早已习惯将万事万物掌握在手心沈寒琅不由得错愕了下,紧接着不可避免对这颗桃花种子来历升起好奇。
沈寒琅唇边的笑意淡薄,即将出鞘长剑被按回去。
为了这颗桃花种子上有趣的秘密,可以暂时不杀掉这个人。
如是告诉自己,不动声色地将人留在了栖碧山上。
然而栖碧山留不住程榭之。不属于栖碧山,只想回家。
沈寒琅不愿意出手帮忙。
想,这是程榭之自己事情,为什么要为一个毫不相干人费心费神。
何况,程榭之既然不是这个世界人,那他终有一天会找到离开办法。
事实仿佛如此。
作为外来者,程榭之对这个世界很感兴趣,翻阅过藏书阁中所有典籍。沈寒琅偶尔会提点几句程榭之不懂地方。
目光划过程榭之阅读过一排排典籍,不由得笑了一声。
比起这个世界风俗典故,程榭之显然对如何寻找回家的路更感兴趣。
沈寒琅冷静地想,果然,程榭之是不属于栖碧山,不属于他。
不过和有什么关系?
从花枝繁茂窗户下走开,留下室内昏黄烛光和撑脸翻动书页的少年。
尽管如此,沈寒琅还是无可避免将自己视线分给那个狡黠灵动的少年,像是追随一束光一样。许是因为除了自己外,少年是偌大空山中唯一一个活人。
再度提醒自己,不属于栖碧山人迟早要走的。所以在程榭之来找他问下山的办法时,沈寒琅一点意外没有。
只觉得果然如此。
那就走好了。
然而话语出口的瞬间却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挽留。告诉程榭之,必须要学好剑法才有办法从栖碧山离开。
在只有们两个人地方,程榭之剑法唯一参照物就是沈寒琅。
沈寒琅剑法卓绝,当世天下无人出其右。程榭之想要达到他度,非一日之功。
将会在栖碧山留很久很久。
沈寒琅坦然承认了自己私心。就是想把程榭之留下来。
一只漂亮的鸟儿主动飞入了笼子,那他关上笼子门也没有做错什么事。
是他自己闯进来的。
懵懵懂懂,无知无畏。
……
然而世上有些东西是留不住的。沈寒琅站在程榭之墓碑前,才恍惚地想。
曾经放走了鸟儿。
然后那只鸟儿死在了故乡。
再不会回来了。
就如同绚烂灿烈地春光一样,再不会有一个一样的春天了。
亲手折下一枝盛开桃花放在简陋墓碑前,墓碑上镌刻着长眠者姓名。
这个人死去后的种种,依旧和没有关系。
沈寒琅想,要是那只鸟儿从来没有来过就好了。
正要转身离开时候,一道熟悉气息传入了感官中。
多年后迟来的心脏悸动在这一刻砰砰作响。
这一次,会以最好的姿态和少年见面。会新披上那张早早被丢弃人皮,以光风霁月模样走到他面前。
一如多年之前,人间繁盛时打马过长街闹事写意少年郎。
……
这一次,终于得到了想要。在人世间唯一、最后的羁绊。
唯独忘记了一件事,即使是恶鬼,把人皮穿在身上会变得越来越像个人,最后难以把皮囊脱下。
程榭之轻轻吻了吻他唇角,“那就不要做恶鬼了,做回你喜欢的人。”
尘世百转,无论如何物走星移,始终都是最初那个温雅风流少年郎。
从一开始,沈寒琅就只展露最好的一面给程榭之看,程榭之只看得到他最好的一面。
外人看不近人情、心肠冷酷。唯有程榭之眼中,始终如一,不染纤尘。
“不过对我来说,你既不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不是高在上冷酷无情仙人。”程榭之低声呢喃,“你是永恒春光。”
而是只开在春日里一枝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