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阁。

萧错坐在二楼的雅间里，透过雅间大门往外望去，刚好能看到客栈正中有个廊台，台上一个一袭白衣的年轻公子正在抚琴，远远看着宛若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龙追忆抬了一壶茶来，道：“琴隐的琴怎么样？”

“好，非常好，琴好，人也好。”萧错愣愣地看着那个白影，道，“你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么？”

“你是说……我二哥？”龙追忆笑笑，轻声道，“琴隐九岁跟着二哥，如今都已十二年了，自然是像的。一样的爱穿白衣，一样的面貌出众，一样的武功高强，一样的精通音律……其实从小到大，最懂琴隐的一直是二哥，可如今……”

龙追忆倒了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笑道：“常叔这次做的可全是他的拿手好菜，平日里我们都未必能吃到的。”

“那我确实是好口福啊！”萧错饮了一口茶，又将目光落回外面的廊台上。

廊台周围座无虚席，大多都是女客，男客也皆为儒雅之士，但独独有一人举止粗鲁，颇煞风景。

萧错问道：“那人看着眼熟，是大瓷器商孙长龄么？怎么言行如此嚣张？”

龙追忆笑道：“萧公子好眼力啊，不过人家可不仅是瓷商，还是堂堂的右神策军孔目官，大官呐，嚣张又如何？”

“孔目官？确实是大官呐！”萧错嗤笑道，“有钱真好啊，从前呢商贾不能参加科考，现在好了，有钱就能买到官做，看着威风不说，还不用做事，厉害，厉害！我说龙二姑娘，你们无夜城生意都做那么大了，和外面那个家伙一样同为王守澄做事，你们不去买个官来做做？”

“我们龙家可是叛贼之后，谁敢把官卖给我们？”

“说不准王公公敢啊，连外面那位大字不识一个的有钱人他都敢收来做孔目官，更何况无夜城有那么多学富五车的人呢？”

龙追忆笑道：“萧公子别再取笑我们了，我们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为的是荣华富贵，我们不过是为了保命，如此而已。”

保命？萧错定定地看着她，无夜城投靠王守澄，只为保命么？

“最后一道菜，椒盐炙鸭。”常乐圆圆的肚子在行走过程中上下不停地摆动，看上去颇为滑稽，但他抬着餐盘的身子却稳如泰山，脚步也很是轻盈，明显是个非同寻常的武林高手。

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萧错笑道：“前辈亲自下厨，又亲自上菜，真是晚辈的荣幸。”

常乐一直都是笑呵呵的模样，道：“别的不敢说，但我这桌菜，你能吃到的确是很幸运的，要不是这丫头请我，我还不会来哩。”

看常乐把穿着做饭的外衫一扔就要离去，萧错忙道：“前辈不和我们一起吃么？”

龙追忆笑道：“常叔最近在吃素，他做的这些菜，自己是不会吃的。”

“吃素？”

“是啊，常叔有个女儿叫常笑，长得特别可爱，现在她开始嫌弃常叔的肚子太大了，常叔深受打击，立誓要把那肚子减回去。”

回想一下方才看到常乐肚子左右摇摆的情形，萧错也不禁觉得好笑，道：“就常前辈那肚子，要减回去可是真难。”

“没办法，那是他宝贝女儿的愿望，他能不听么？我记得小时候常叔还没那么胖呢，有一次我笑他肚子太大，他可生气了，三天不许我吃他做的饭，这一跟笑笑相比啊，终于明白什么是亲生的了。”

看着龙追忆谈起那些小事眉飞色舞的样子，萧错才发现，原来从前他眼中的她，也只是她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萧错定了定神，道：“有件事我还是……”

“啪！”

“铛！”

“砰！”

他话还未说完，楼下便传来各种噼噼啪啪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嘈杂，似是出了什么事。

龙追忆起身便往雅间门外走，萧错也赶紧跟上，从二楼走廊往下看去，下面一群吃饭的人全都离开了座位，桌子和地上全都一片狼藉。

“有本事来抓我啊！”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在人群中快速穿梭着，一边躲开两个杂役的追捕，一边到处扔着盘子。

“如缀姐姐不在，这流觞阁怎么就没人管事了？”龙追忆扫了一眼周围，看不到流觞阁管事的人，便纵身直接从二楼跃下，一把逮住那个闹事的孩子，冷笑道，“小鬼，你做什么？”

那孩子挣扎了好几次还是未能成功，忽地便低下头要往龙追忆的手上咬去。

龙追忆一手抓着他两只胳膊，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再用脚挡住他踢来的双脚，对追上来的杂役道：“怎么回事？”

一个杂役答道：“我看这孩子在门口一直往里看很是可怜，就招呼他进来想给他点吃的，谁知……”那杂役战战兢兢地指了指旁边一位穿着华丽的客人，继续道，“那位官人看到了，便说这孩子不配与他同在一家酒楼吃饭，让我把他赶出去，所以……”

“所以你就生气了，要闹事了？”龙追忆看着那孩子，大声道，“有人瞧不起你，你就用这种方式对他？除了自己惹一身麻烦，还有别的用么？”

那孩子只是恶狠狠地瞪着那位富贵的客人，不发一语。

龙追忆也没理会那位客人，只对两个杂役道：“马上找人把这里收拾干净，所有被打扰的客人账全免了，愿意继续在这用餐的，通知厨房给他们重新做菜，不愿意的，留到下次。”

看着大家纷纷散去，龙追忆问那孩子：“饿吗？”

孩子不说话，只是一直瞪着她。

龙追忆笑笑，拉着他上了楼，对萧错道：“萧公子介不介意加一个人？”

萧错笑着摇了摇头，也伸手去拉那孩子，道：“年纪小，脾气大，挺厉害的。”

孩子终究是孩子，看到满桌的酒菜，他不禁抿了抿嘴唇，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桌上。

萧错道：“赶紧坐下吃吧，待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孩子这会儿哪还顾得上方才的倔强，几步跑上去便狼吞虎咽起来，用筷子夹了几口干脆抬起碗，直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萧错看着他这模样，既觉得引人发笑，又更让人心疼。

看孩子吃得差不多了，龙追忆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庄小善。”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就在这时，一个杂役带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走了进来，那杂役道：“二姑娘，这位老伯是来找方才楼下闹事的孩子的。”

龙追忆还没来及说话，那老伯却“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声道：“求求姑娘你大发慈悲别为难这孩子，我知道他平日里被我宠坏了，脾气不好，可他才只有六岁，要怪你就怪我教导无方吧。”

龙追忆赶紧搀起那老伯让他坐下，道：“老伯您放心，我没怪他，您……是他父亲吗？”

老人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不过这孩子是我养大的。只可惜我一身的病，又没能耐给他好的生活，常常让他吃不饱穿不暖，这才害得他成了今天这个模样。”

龙追忆叹了口气道：“我明白，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的错。不过我看你的病好像很严重，不如你先随我去看病如何？至于以后你和孩子的生活，我来安排。”

老人又忽地跪在了龙追忆面前，不住地磕头，龙追忆只得再次扶起他，笑道：“不用行此大礼，我们家是开病坊的，医者仁心，都是应该的。”

老人颤抖着双手道：“这孩子虽然命苦，但老天待他不薄啊，不薄了，我把他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老天对他是开了恩的，否则山贼杀他们全村的时候，不可能独独漏了他一个。”

“你说什么？”龙追忆似乎很是震惊，先看了眼孩子，又死死盯着老人，道，“你说的山贼……在哪里？哪个村子？是哪个村子？你跟我说详细些。”

“我也记不清了，多年前我为了挣钱走南闯北，在江西一带活动的时候，有一次身上的干粮吃完了，就想找个村子讨点吃的，谁知道刚进去就被吓坏了，满地的尸体啊，血流成河，估计有一百多个人，全都被人杀死了。

“我正要跑呢，就听到这孩子的哭声，他还不会走路，是被母亲藏在身子底下才躲过一劫，我见他可怜，就把他抱走了。到了镇子上听人家说起才知道是山贼干的，那个镇子叫六福镇，村子叫……叫……好像是叫……”

“浣溪村，是吗？”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你怎么知道？”

“原来……原来当年还有人活着，还有人活着，还有人活着。”龙追忆竟是又哭又笑，蹲下身轻抚着那孩子的脸蛋，柔声道，“不用怕，有我在，以后你不会再受冻挨饿了，我带你回去，我会好好照顾你，这辈子，我都照顾你，好吗？”

孩子被她又哭又笑的样子吓到了，怯怯地问：“你……你怎么了？”

龙追忆突然紧紧地搂着他，颤声道：“我真的没想到还有人活着，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们全都死了，谢谢你，谢谢你还活着，感谢老天爷让你活着，感谢老天爷……让我遇到你。”

萧错看得一头雾水，再看那老人，但很显然，他也是迷茫不解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