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萧错终于又被人重新扔到地上，然后就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直到又有脚步声逼近。
年轻男子道：“没想到你会来。”
“我也没想到这个时间你会在这。”
这声音？萧错大惊，如此熟悉的声音他怎么会不认识呢？
他常去无念酒馆喝酒，虽然与老板孤焰交情不深，但每次都要说上几句话，时间久了声音自也熟悉了，只是他为何会跟把自己扛回来的那年轻男子有交集？而且好像还很熟悉？
孤焰问：“这是什么？”
“一个我正在考虑如何处置的人。”
有人动手解开麻袋，萧错猜测应该是孤焰，因为在他的脸露出的时候，他听到了孤焰的声音：“怎么是他？”
年轻男子道：“就是他，不知是有意试探还是无意闲话，他去万宝阁打听背后的金刀白马盟。”
“你们那万宝阁不是早就暴露了吗？他闲问几句也没什么稀奇，我跟他还算相熟，他不是那种心思深沉的人，只是说话不够谨慎，难免不小心引火上身。今日看我的面子，放了他吧。”
“你以为我会杀他？在你眼里，是不是我们五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我从未如此想过。”
“那你想放过他，是因为你们的交情？还是你的善念？”
“有区别吗？”
“当然有，因为我也想知道，你迟迟探不出无夜城千劫引的秘密，是因为你和他们的交情，还是你的善念？”
“千劫引”这三个字，只怕所有江湖中人都不陌生，萧错自然也不例外。
长久以来无夜城在江湖上虽然遭人唾骂，但却无人敢真正招惹，除了背后的阉党势力，另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传闻中天下无敌的武功秘籍千劫引。
据说当年无夜城的创派祖师陆解颜就是靠着千劫引这套绝世武功打败了天下第一的高手，从而奠定了无夜城在江湖中的地位。
自此以后千劫引变成了众多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惜无夜城高手如云，戒备森严，一直都没人成功闯入过，更别提得到镇城之宝千劫引。
对于千劫引是否存在，萧错一直是持怀疑态度的。
毕竟当年的陆解颜和雾流山庄的祖师容泠风是师兄妹，他们的武功都来源于平若水大侠，若真有什么神功，雾流山庄也该是知道的。
更何况这些年来，也从未见过无夜城的人用过什么特别的功夫。
孤焰道：“你也知道那是千劫引，既是如此隐秘的东西，我一个外人又怎能轻易探知？”
“那么其它的呢？义父也说过，千劫引不是最终目的，他根本毫不顾忌，既如此，你执行其它的命令便是，可为何也迟迟不动手？”
义父？孤焰说的义父莫非是王守澄或韦元素？可是那两个宦官的义子萧错都是认识的，难道他们是在暗中行事的义子？
孤焰道：“因为我做不到。”
年轻男子道：“你该知道，违背义父的命令，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孤焰道：“我知道，可我还是做不到。来中原的这几年，很多东西都变了，我也变了，再也不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沐血盟杀手了，我现在叫孤焰，也想永远叫孤焰，不再叫孤刃。”
沐血盟？萧错又一次愕然。
在灵州西北的大漠上，有一个叫做沐血盟的杀手组织，他们的身手极其矫捷，行事利落，凡是接了任务就一定会完成。多年来江湖中也有不少人想探知沐血盟的踪迹，只是那片大漠本就人迹罕至，又处于大唐与吐蕃的交界处，形势复杂，外加他们行踪神秘，所以一直没人知晓详情。
想不到孤焰竟然就是沐血盟的杀手。只是听他们的谈话，这二人如今在做的事倒又不太像杀手的作风，反而像暗中操控形势的阴谋家。
两人似乎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那年轻男子先开的口：“你的事，我一直未禀告过义父，但我不能保证他们几个不会，尤其是媚若。”
媚若？听这名字应该是个女子吧？难道就是那个声音柔媚的女人？只是方才夏侯煊见那女人和这年轻男子的时候，更像是刻意不让他们知道彼此的存在，按理说那女人和这年轻男子是不认识的，又或者，他们二人合谋欺瞒夏侯煊？
孤焰的声音似乎带着笑意：“我知道，多谢你一直帮我，违背义父的命令会有什么后果我清楚，只是我这一生难得龙跃浪这么个知己，无夜城的人也待我如家人，我不会伤害他们的。”
“别天真了，你不做，义父照样会派别人来做。”
“那些我管不了，但至少，我没背叛朋友，没伤害对我好的人。”
“你真的变了许多。”
“你又何尝不是呢？不过是还没到必须抉择的时候，若是到了，或许你也会跟我一样的。好了，我走了，你身边都是豺狼虎豹，自己保重。”
萧错又被人扛起，他知道是孤焰，或许该说，是孤刃。他也知道，孤焰会放了他。
果然，他被放上一辆马车走了许久以后，又被扔在了地上。
孤焰解开了麻袋，突然对他道：“我不知道你是真的草包郡王，还是装的草包郡王，也不知道你现在是真晕，还是假晕，我也不会去求证，若你听得到我的话，那就当是个朋友在跟你闲聊吧。”
萧错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番话，但还是紧闭双目，假装昏迷。
孤焰叹了口气，缓缓道：“京城的形势太复杂，朝廷、江湖，各种阴谋诡计让人防不胜防，一旦卷入其中，就很难全身而退。草包郡王的身份，足够你潇洒快活地过上一生，何必趟这浑水呢？”
“这世上，太多的人想要自由自在地活着，却从来没有选择，你既比我们这些人幸运，就该好好珍惜才是，京城的风云，饶你再多手段也是控制不了的，别白白断送了一切。”
随后，马车声逐渐远去，又过了许久，萧错才缓缓睁开眼，方知此时已是黄昏，而他身处的地方，是一条小道边的密林。
起身环顾着四周，俯视而下，看到远处那座布局严谨、规模宏大的城市，萧错才知原来自己早被人带出了京城。
孤焰方才那番话究竟是何意？自己的事他知道多少？萧错无奈地笑笑，至少可以肯定他对自己没有恶意吧。
其实他说的那些，萧错又何尝不知道呢？
只是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心底的那份仇恨，全都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
又是一个噩梦缠绕的夜晚！
萧错起身坐在床上，看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亮，懒懒的提不起精神。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个夜晚都是这样度过的，噩梦，恐惧，不安……所有的一切，都是拜王守澄所赐。
兰姬推门而入，柔声道：“凌晨万宝阁大火，烧了许久。”
“那现在情况如何？”
“金吾卫已经第一时间赶去，后来万年县和京兆府的人也去了，火已经扑灭，不过……”兰姬顿了顿才接着道，“此事很古怪，现在都已经传开了，说是官府发现了万宝阁的密室，密室没被烧毁，里面有许多金刀白马盟的应东流与右金吾卫将军陈平私相往来的书信，其中涉及了贪污受贿、买官卖官、杀害朝廷忠良等事情，现在闹大了，陈平已被扣押，应东流不知所踪。”
“他们动作竟然如此迅速。”虽然萧错在假装昏迷的时候已然听到夏侯煊等人要对应东流下手，但实在没想到只过了一晚，就已是如今的结局。原来他们说的放弃万宝阁，是这样放弃。
兰姬道：“京城这趟水很深啊。”
这熟悉的语调，又让萧错想起孤刃，便对兰姬道：“你让人仔细查查沐血盟，这个组织我们也不得不防。”
“沐血盟？”虽然兰姬蒙着面纱看不清表情，但她的语气透露出，她似乎也很吃惊。
“是啊，沐血盟，他们的杀手，只怕不少都来了京城，而且还不只是暗中杀人这么简单。”
见兰姬一直没回应，萧错才抬头看她，却见她眼神慌乱，似是很不安。萧错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担心本来就糟糕的情势，被沐血盟一搅和会更乱。”
“这情势本就复杂透了，多一个沐血盟也坏不到哪去。”
“公子说沐血盟的人来了京城，难道是你已经见过了？你知道是些什么人吗？”
“我只知道其中一个。”
“是谁？”
萧错正要回答，却又突生疑惑，细细地看了兰姬片刻，他才笑道：“好像是叫孤刃，还没来得及去查，只知道他现在住在城南昭行坊那座废弃的旧宅子里，刚好，你派人去查查吧。”
“好，公子放心。”
——
入夜，一个黑衣人悄悄潜进宅子里，缓缓推开了房门。
虽然光线昏暗，但还是大概能看到床上躺着个人影，黑衣人举剑便冲了过去，但床上的人似乎早有察觉，身手矫健地起身躲开兵器。
黑衣人正欲刺出第二剑，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兰姬，我知道是你。”
黑衣人瞬间呆立在原地，房中的男人走到桌旁点了灯，露出了一张俊朗的面孔，不是萧错又是何人？
萧错笑道：“这废宅子前些天确实是有人住，不过已经病死了，而且那个叫孤刃的，也不住这里。”
兰姬叹了口气，道：“公子终究是怀疑我了。”
“因为我太了解你了，一个杀手组织不可能把你吓成那样，除非，这其中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
兰姬坐到灯旁，缓缓道：“没错，一个杀手组织确实是吓不到我，可沐血盟……沐血盟是我这一生一直都在逃避的噩梦，因为……因为我也曾是沐血盟的杀手。”
虽然早料到兰姬有事隐瞒，但萧错还是有些吃惊：“你也是？可你十五年前就进了平川王府了，你的意思是，在这之前？”
“没错，在这之前。我入王府的时候，二十二岁，那时我逃离沐血盟已经两年了。”
“为何要逃？”
“因为我不想杀人，也不想在大漠那种鬼地方生活。”兰姬似乎是苦笑了一声，接着道，“我十三岁的时候，遇到了那个人，他救下快要饿死的我，带我去了大漠。他教我认字，教我武功，待我很好。我自幼就是孤儿，颠沛流离，吃尽苦头，是他让我感受到世间的温暖，我自然……也爱上了他。”
萧错静静地听着，对兰姬而言，这似乎是段极其痛苦的过往。
“可是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无可取代的女人，而我，就像是他养的宠物。一开始，我还试图用真心去打动他，我以为时间久了，他一定会放下过往。直到他让我去杀人，我才明白，自始至终我都只是个工具，连宠物都不如。所以我逃了，但我知道，所有背叛他的人，他都不会放过的，无论我走的多远，他都会找到我，杀了我。”
兰姬突然在萧错面前跪下，道：“公子，我承认当初进王府是有目的的，我希望能够借助王府的势力，帮我躲过沐血盟的追杀，可这些年来我从未做过对不起王府的事，我之所以隐瞒真相，是怕你们知道了会赶我走，我真的没有别的目的。”
萧错扶起她，道：“我知道，我们认识十五年了，你是否会危害王府我还不清楚么？之所以设局试探你，也是不想你有事瞒我，毕竟我的事从来没瞒过你，不是么？”
兰姬重新坐下，问道：“那公子会赶我出府吗？”
“当然不会，你觉得我会怕了沐血盟？再说了，这些年我都习惯了你帮我打理王府，可不舍得让你走。不过你得告诉我沐血盟的情况，比如说，你爱上的那个人，就是沐血盟的主人，是吗？”
“是。”
“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叫段无垠。”
“段无垠？”萧错猛地站起，“你是说他就是当年那个武功出神入化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段无垠？”
“没错，就是他。”
“我听说他当年离奇失踪了，很多人都说他死了，没想到，他竟然就是如今的沐血盟盟主。”
“他当年，是被人追杀，不过没有死，之所以成立沐血盟，就是为了回来报仇。”
“以他的武功，谁能杀他？”
“单打独斗自然没人是他的对手，可再强的武功也敌不过人多。二十六年前，他被七个武林高手围攻，斩断了一条腿，却又侥幸逃走，捡回一条命。”
“所以他成立沐血盟准备回来找那七个人报仇？”
“没错，可是当时他的武功太过可怕，那些人对他有所顾忌，怕他逃了会回来报仇，所以围攻他的时候都戴了面具隐藏身份，他除了认识为首一人，其他的他一直不知道是谁。”
“为首的是谁？”
“无夜城老城主龙悟。”
“竟然是他。”萧错冷笑道，“难怪孤刃要接近无夜城，原来是有深仇大恨。不过也不奇怪，无夜城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兰姬接着道：“龙悟的那条手臂，就是被他斩下的。他和无夜城的恩怨始末，我一直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心里一直放不下的女人，就是龙悟的结发妻子，当年的江湖第一美人花逐月。我在他那里看到过花逐月的画像，所以第一次见到花恋雪的时候，我真的很吃惊，没想到她和她母亲那么像。”
“无夜城和他的仇恨是因为一个女人？竟然又是那个女人！”萧错的思绪飘出了好远，许久后才又道，“那其余的六大高手会不会都是无夜城的人？我听说当年龙悟有好几个结义兄弟，全都武功高强。”
“应该不是，在与无夜城结仇之前，他和龙悟曾是好兄弟，非常熟悉无夜城的武功，他说其余六个高手都不是用的无夜城武功，其中一个好像是个和尚。”
“所以他派了人来京城，甚至让孤刃接近无夜城，为的不只是千劫引，还要探听另外六大高手的身份，并且找无夜城的人报仇。”萧错突然想到什么，道，“你从未见过孤刃吗？他就是无念酒馆的老板孤焰。”
“我几乎没出过王府，所以来京城以后没见过，但当初在大漠，我们是见过的。段无垠带他回来的时候，他只有八岁，我和他只在一起生活了一年，便逃走了。”
“沐血盟一共有多少人？”
“我逃走的时候，除了我，还有四个孩子。大的三个都是男孩，幽槊十二岁，寒剑和孤刃九岁，最小的女孩叫残月，她才一岁的时候就被抱回来了，我逃走那年，她三岁，段无垠好像特别喜欢她。”
“我昨天听到孤刃和另一个杀手谈话，他们应该是有六个人，由此看来，你离开以后，他又收养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叫媚若，应该是个女孩。”
“或许吧，他的复仇之心如此强烈，定然是会好好培养那些孩子的，只可惜，他们和我一样，都只是工具而已。”
萧错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然后又道：“当时那三个男孩已经这么大了，我估计现在你见了也能认出他们，同样的，他们也可能认得你。”
“所以我才整日留在王府不出门，还时刻蒙着脸，只是……只是我还是害怕，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的。”
“放心吧，他们目前最紧要的是复仇，未必会追得那么紧，你继续待在王府便是，若有需要，我再找你暗中帮我认人，我总觉得他放在京中的杀手远不只两个或者三个。对了，你当初在他身边的时候，叫什么名字？”
“兰笙。唯一一个不像是工具的名字，不过有什么区别呢？我倒是很好奇如今的孤刃成什么样了，当初在所有孩子里他是最活泼的，长得也最俊俏。”
“他现在啊，相貌不错，气质也不错，人……也很好，不过……”萧错声音有些低沉，缓缓道，“他可能会跟你走同一条路。”
“你是说，他也会叛离沐血盟？”
“他不肯出卖和伤害无夜城的人，我猜应该也会像你一样逃离吧。怎么说他昨天也算是帮过我，刚好好久没去他那喝酒了，我准备明日一早去看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