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母子三人道过别,各归房间歇息去了,楚沉夏却辗转反侧了许久,始终无法入眠,便起身悄悄溜进了黎浮的院子里。
站在院门口,便看到黎浮的房间灯火通明,他仰天喝酒的身影映射在窗上,一举一动无不在诉说他的年迈和沧桑。
楚沉夏推门而入,黎浮仰头喝酒的动作顿了一顿,显得十分吃惊,不过吃惊过后,又将手中的酒往口中倒去。
“外公,别喝了,你年纪大了,这么喝总归对身体不好。”楚沉夏见桌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酒壶,忙伸手制止道。
黎浮微微摇头,推开他的手,大喝了一口道:“外公老了,比不过你们了,你们都想为天下尽一份力,外公……”
说到一半,黎浮打了一个隔,酒气登时往楚沉夏脸上冲来,楚沉夏忍不住皱了皱眉,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劝道:“外公!你喝醉了!”
“我没有醉,想当年,那么烈的酒,我一个人喝倒了十八个人,小瑶还取笑我,说他们家的酒只怕要被我喝干。”黎浮说到往事,又忍不住夺过酒壶往口中灌去。
目光悲切,动作粗鲁,似乎要将往事都从心底洗刷掉,刷个干干净净才好。
“小瑶?”楚沉夏忍不住低声问道。
谁料,面前的人忽然发了酒疯,一把拽住楚沉夏的衣襟,目光灼热道:“我们不是最好的兄弟吗?你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小瑶?”
黎浮沉重的气息全吐在楚沉夏脸上,见外公这个样子,楚沉夏推又不敢推,心中一个想法闪过,便说道:“我没有抢走小瑶,是小瑶自己要跟着我的。”
“你骗人,小瑶怎么可能是那种贪图皇后虚荣的女子,我不许你这么污蔑她。”黎浮拎起楚沉夏,手中的酒壶对着他的脑袋,下一秒似乎就要砸过来。
楚沉夏心中一惊,想要躲避却已经来不及了,喉口中的外公二字,还未出口,那酒壶到了自己面前忽然间就顿住了。
黎浮缓缓松开了自己的衣襟,喃喃道:“我要是伤了你,小瑶一定会难过的,小瑶难过,那我也会跟着难过的。”
楚沉夏见他口口声声小瑶小瑶,心里便为自己的外祖母袁邡感到难过,冲口便道:“那袁邡呢?她算什么?”
“袁邡?”黎浮面露茫然,似乎想不起这个人,顿了一顿,目光翻滚起源源不断的怒气,大声喝道:“是你下旨赐婚,将你的外戚赐给我,我从未想过要娶她,你倒好,还攒托小瑶来劝我,让我娶了袁邡,好让我永远为你做事,可是到头来,晋朝还是灭了。”
在楚沉夏的印象中,母亲和外祖父,几乎从来不提外祖母,因此楚沉夏对外祖母也知之甚少,袁邡这个名字或许并不是外祖母的本名,只是被外祖父用来掩饰身份。
楚沉夏只记得母亲说过一句话,外祖母死的很惨,这是她永远都不愿意回首的噩梦。
想到这里,楚沉夏忍不住问道:“袁邡是怎么死的?”
面前的人,神色大变,连连后退,因为年迈而生出的皱纹,此刻正微微跳动着,显得滑稽又可怜。
他干燥起皮的嘴唇剧烈抖动了两下,带着无比沧桑的音调说道:“我也不想的,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不会……不会去找小瑶,而放任江城不管的。”
“江城死了那么多人,我们黎家几乎没有一个活口,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柳氏,是他们担心我江城的权利大到他们无法控制,才会痛下杀手,这一切怎么能怪我呢?”黎浮眉心紧皱,说到痛处,哀切与共,泪水也跟着忍不住流了下来。
看到黎浮因愧疚而流下的泪水,楚沉夏着实于心不忍,可听到他所说的这些,心里更是震惊不已,忍不住说道:“就算这一切都是柳氏的错,可是在你心里,江城那么多的人命还比不上一个瑶皇后吗?”
“络儿,你怪父亲?是我害死了你母亲……所以你就嫁给楚治,故意来气我是不是?你当年明明和卫术铭情投意合,可最后呢,他在你成亲之夜,一夜华发,至今都未娶妻生子,你呢,落到现在孑然一身的下场。你气我恨我,也不该拿你自己的一生来开玩笑啊。”
卫术铭!楚沉夏连连后退,疯了,母亲疯了,母亲从前居然与卫术铭情投意合,楚沉夏到现在还记得卫术铭曾笑着对他说,我哪里有你说的这么老,我不过比皇帝年长了一岁罢了。
楚沉夏胸口万千情绪翻腾,将他抓着自己的手慢慢剥离,咬牙道:“江城盟主!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黎浮不过说了一个字,整个人便直直往后栽去,楚沉夏眼疾手快,忙将他扶住,听到门口的脚步声,猛地回头喝道,“谁?!”
见门口没了动静,正想追出去,一个人影十分缓慢地从门后走了出来,正是景旡无疑。
他从楚沉夏手中接过黎浮,面无表情道:“看来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知道你内力没有失去,趁着老头子酒醉不醒,你自己想办法下山去吧。”
“景旡……”楚沉夏有些犹豫道。
景旡抬头看他,语气生冷,一副将人拒之千里的表情,“你还不走?楚沉夏,你不就盼着下山吗?东宫近来频频出事,你就一点都不着急吗?”
楚沉夏紧紧闭眼,目光在他二人身上微微一扫,到底还是移开了,飞快地朝门外奔去。
顺手取过院子里的一柄重剑,便朝山下奔去,他下山的动静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只是这些人都知道他是黎浮黎盟主的外孙,不敢下狠手。
反倒被他钻了空子,逃出了人群,一路逃到悬崖边,在众人的惊恐声中,没有犹豫地纵身一跃,天色黑沉,崖谷深深,他们根本看不见下面的情况。
只能带着一声冷汗,脚步虚乏地往道观中走去,逼死了盟主的外孙,想必他们心中万分忐忑吧。
可对楚沉夏而言,当年住在山上的房子就是依着悬崖而造,他不知几次从窗口跳出去,一路爬到悬崖底部,又一路爬上来。
当时还只是子时,待他回到了东宫,天已经大亮了,只不过,还未等他走进东宫的宫门,一旁埋伏好的士兵早已冲了上来,将他擒住。
倒也不是因为他不想抵抗,而是着实没有力气抵抗了,宫门口的侍卫见司刑寺的人想将楚沉夏押回去,忙上前阻拦。
一侍卫上前将楚沉夏右臂上的衣袖挽起,高声道:“擦亮你们的眼睛看看,他的手臂上可有伤痕?”
说着又将他左臂的衣袖挽起,目光一扫面前噤声不语的众人,道:“这回你们没话说了吧,回你们的司刑寺去,别再来我东宫门口丢人现眼了。”
那群人无奈地放开了楚沉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失望的神色,等了这么多天,他楚沉夏竟然不是凶手!
这么多人,只有楚沉夏一个觉得十分困惑,耐心听完一旁侍卫的解释,这才哭笑不得地说道:“殿下可真是为我设了一盘好局啊。”
“谁为你设局了,明明是你自讨苦吃。”刘衍的声音忽然从宫门后传来,话虽这么说着,但眼中的喜意却是无处遮掩。
待走近一些,瞧到楚沉夏凌乱如叫花子的头发,衣袍也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破了,忍不住皱眉憋笑道:“你这是从哪个难民城里逃出来的?未免也太狼狈了吧?”
“我这副尊容,让殿下看笑话了。”楚沉夏也不恼,故作惶恐道。
刘衍见他神色疲乏,也无心打趣他,扬了扬下巴道:“快进去吧,好好整顿整顿你这副尊容,届时我还有要事和你商讨,对了,刘大人这几日天天来我宫中打探你的消息,估摸着再过一会,他也闻讯而来了。”
“殿下!你这是要累死我啊,连觉都不让我睡了么?”楚沉夏瞪大了眼睛,控诉道。
“是我的错,你整顿完后,便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吧。”刘衍这才反应过来,低笑了一声,有偏头对陆执叮嘱道,“一会,刘大人来了,你就说楚沉夏病了,今日恐怕不能和……”
楚沉夏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打断他道:“罢了罢了,趁我年轻气旺,不过是少睡一觉,没什么大不了的,别耽误了正事就好。”
“也好。”刘衍温和一笑,忽然退了一步,指着宫门躬身道,“先生请。”
楚沉夏心知他这是在学刘正声的语气打趣自己,也现学了起来,躬身道:“殿下先请。”
只不过,还未等楚沉夏整顿完毕,胡度带着司刑寺杀到了宫门口,气势汹汹地要刘衍将楚沉夏交出来。
刘衍听闻,也只是淡淡一哂,摇了摇头道:“随便他们怎么叫嚣,别理他们,他们除了在门口喊上两句,还能干什么呢?我就不信了,他今日还敢带兵冲进东宫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