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生回头见是泯尘,吓得脚趾都绷住了,一时之间,脑子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旋转。东门却是机灵,听见了泯尘的声音立即闭嘴,伏在甬道里不动。
泯尘的右侧就是洞口,明亮的光从石隙透入,泯尘的表情却没在黑暗里,他没有震怒,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站着。
夕生看着他落寞的轮廓,嗓子里堵着的全是话,却不知哪一句开场白适合当下。最终,先开口的还是泯尘,他问:“里面还有人吗?”
夕生立即道:“没了!”泯尘道:“我听见你在和人说话。”夕生坚持说:“只有我一个人,我自言自语。”他额上微冒冷汗,环顾四周打岔:“这里*静,不弄出点声音,我,我害怕。”
泯尘浮出一缕笑:“是吗?”他说着向甬道走来。以东门之勇,绝不会束手待擒。眼看着要打起来,夕生横了心道:“你不信我吗?”泯尘的身子滞了滞,本已弯下去的腰又直了起来,转而看着夕生。
夕生舔了舔发干的唇,接着无理取闹:“你若不信我,就杀了我好了,干什么躲在这里捉我!”泯尘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夕生被他看得受不了,转开脸去。泯尘仿佛妥协了:“你说没人,就没人罢,我相信你。”夕生心里一跳,想到泯尘说起的故事,故事里,他待芥菱也是这样,毫不犹豫的妥协。
他忽然相信泯尘,相信那个烂俗却真实的故事。
“你在这干什么?”泯尘问。他很平静,像下班回家的父亲,偶遇马路上玩耍的儿子,随口问一句。可夕生总不能说,“我在这玩儿”。他咳了一声,反问道:“那你呢,你到这来干什么?”
泯尘道:“就像你说的,淳齐跑了,我在四处找你。”夕生嘀咕道:“他跑了,你找我干什么。”他说着,不安的挪了挪身子。泯尘微叹一声:“你救了他?”夕生低头不答。
良久,泯尘爽然一笑,像是卸下千斤重担,轻描淡写道:“他是你哥哥,你想救他也是应该。”夕生咬着唇角不答。泯尘又道:“可你能把他弄出夜牢,却没本事让他下且留岛。”
夕生猛的抬起脸,泯尘拂了拂青袍的阔袖,淡然道:“跟我回去吧。”他抿袖背手,向洞口走去,夕生却没有动。
泯尘听不见他跟来的声音,停下轻声问:“怎么了?”
夕生道:“你不必对我太好,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泯尘不吭声,举目望着只有十步之遥的洞口。光亮丝丝透入,外面是蓝天烈风的广大天地。光的召唤近在咫尺,泯尘眯眼看着,忽然想,十步天涯,他也许永远走不到了。
“你从哪里来。”泯尘柔和问。夕生愣了愣,轻声说:“从来处来。”泯尘却不理他的禅机,接着问:“那边好吗?”夕生嗯了一声:“很好。”泯尘道:“比起这里呢?”夕生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看你起着什么念头。”
泯尘道:“我听不懂,何为天堂,何为地狱。”夕生道:“无忧无虑之地是天堂,贪嗔痴恨之地是地狱。”泯尘仿佛懂了,微叹道:“有你母亲的地方就是天堂。”夕生心里微有触动,没有答话。泯尘道:“我不去天堂,为着你还在地狱。”
他转回身,背向着光亮,看着夕生说:“且留岛你用飞沙挟辣粉伤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你,只见到你眼睛发绿。我回去想了很久,也像你这样告诉自己,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他微喘一气,无奈道:“可我说服不了自己。”
夕生低头静听,泯尘又道:“我去流波岛只想赌一赌,我做足了准备,你不是我要找的人,那个人在结界另一侧,我此生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他的声音渐渐悲哀:“可是淳齐告诉我,你在他手上。”
他笑一笑道:“你在乐馆说,不会帮我做事。可我从没想过要你做什么,是淳齐,是他们用你做筹码与我交换,是他们要你做事!”他波澜不惊的声音终于有了激动:“我很不明白,我诚心待你,他们利用你,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夕生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微转了头盯着潮湿的礁石,上面洒着断断续续的光点,像泼洒的油彩,就笔乱挥,飞沾在石头上。
泯尘道:“你能留一线余地吗?”夕生轻声问:“什么余地。”泯尘道:“他是你哥哥,你自然要救他,此事就此打住,我不再追究,你……”
夕生抬起眼睛看他:“我怎样?”泯尘叹道:“你也不要再提要求了。”夕生一笑低头,泯尘瞧他笑得嘲讽,平静终于被打破了。“你笑什么?”他喃喃问。夕生道:“我还是有要求的,我想回流波岛,我想和他们在一起。”
他说着,装着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甬道。甬道黑洞洞的,也许东门早已溜了。夕生道:“用你们的话说,我养母是个留民。她一辈子没结婚,收养我,照顾我,当我是亲生儿子。我心里也只有她这一个母亲。”
他听不见泯尘的声音,自顾说下去:“我从没想过要去寻找身世,我和我母亲过的很快乐,我到这一个多月了,她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他说到这,声音哽住了,停了停才道:“我想回去。”
泯尘冷淡问:“你跟他们一起,就能回去了?”夕生道:“至少比和你在一起要靠谱。神兽封闭结界就是为了防着你们!”他说的坚决,没理会泯尘的感受。良久,泯尘失望道:“我以为你不肯接受我,是因为我没有陪在你身边。”
夕生摇了摇头,低声道:“如果我能回去,希望这只是一个梦,醒来了,梦就散了,以后再不必想起。”泯尘轻声问:“你就这么恨我。”夕生不高兴:“我说过了,我不喜欢强烈的感情,爱和恨都不喜欢。”
泯尘点了点头,道:“我听懂了。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母亲,你在乎的是我们不要凭空出现,打扰你和养母的生活。”
夕生闭了闭眼,无力反驳。他所求正是如此,然而被泯尘这样说出来,听来夕生很凉薄。“可是他们遗弃了我,”他想:“比起来,我的不计较已经是善良的。”这念头刚浮出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责怪亲生父母的,只是这责怪被冷漠包裹了,被现实遗忘了。
光明仍在十步之外,他们处身在阴暗里,一坐一立,相对无言。很久,泯尘说:“这答案虽不是最好的,却也不是最坏的。”夕生不解,转脸看他问:“什么?”泯尘一笑:“我很怕你厌恶我的真身,厌恶我是贱兽。”
夕生皱眉道:“你为什么总说自己是贱兽?”泯尘恍惚道:“我很恨自己,若我是仙民,也许你母亲……”他慌张着住了嘴,像有人戳开了他心里的疤。夕生看着他抬起手掌,用力抹去眼泪。
“不说了,”泯尘道:“我们走吧。”
“我们去哪?”夕生问。
泯尘被这一问憋得说不出话,很久才说:“我没奢望能找到你,只是找到了,我,我不想你再离开。”他带着恳求说:“你和芥菱很像,特别是眼睛,淳齐也是这样,你们都有芥菱的眼睛。”
夕生没有说话,在黑暗里安静听着。“如果回不去,”泯尘鼓起勇气说:“你肯留下来吗?”
夕生立即阻隔与同情亲情相关的所有情绪,斩钉截铁道:“我一定要回去!”
泯尘仿佛料到他会这样说,紧绷的情感忽然放松了,反弹出奇怪的微笑。夕生被猛得一戳,这微笑让他想起多年前的自己,他站在黄嘉雨面前,乞求她的解释和否定,可她却提了分手。
他那时也这样笑,带着意料之中的坦然,心却迅速沉下去,坠痛在胸腔里,只剩下模糊的意识,要掩饰失望,保留自尊。
很多年后,夕生回想起来,也许他最终接受了泯尘,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只是彼时的夕生,仍是心如磬石,其志难移。
“那你走吧。”泯尘轻松说,说罢了拂袖而去。夕生却道:“等一等。”泯尘距离洞外的光亮只有三五步,他很想一步跨出去,可他停了下来。
夕生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去浮玉关内,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泯尘静了静,轻声说:“我想过。我最后看见她时,我很后悔。”夕生道:“在我们那里有句话,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总似无情。如果注定是悲剧,就不要让它开始。”
泯尘背向夕生,惨淡一笑:“所以你不喜欢强烈的感情。”夕生道:“是。影响我的生活,影响我所爱之人的生活,这样的感情我不会触碰。哪怕它再美好,也是盛放于万仞山的凌梧莲,你知道它很美,知道它在那里,就可以了,不必千山万水,不辞艰辛的拥有它。”
他深吸一气,道:“我说这些,只想告诉你,过去的事于我是云烟,我能为你做的只有一件事,我不会利用你。”
泯尘震了震,缓缓回身看他。夕生的眼睛在阴黑的洞里格外明亮,闪着蒙蒙绿光:“我可以诈你,哄你,骗你,踩着你得到仙民的信任,拿到我想拿东西,让我能够回去。可我不想这样做。”
他躬身行礼:“我走了,此去必要保着淳齐离开东境。你抓我,杀我,一统四极,平定仙民,种种皆可,只是不要再因为我犹豫。我不想做谁的筹码,也不想做谁的绊脚石,你明白吗?”
泯尘没有回答。夕生低头擦过他身侧,向洞口走去。外面很亮,他下意识眯起眼睛,却听泯尘在身后问:“一定要为敌吗?”
这声音带着抖,带着无奈,也带着痛心。夕生在这瞬间忽然觉得心痛,是血脉牵扯的疼痛,他的泪不自觉的浮上来,汪在眼眶里。他没有办法回答这句话,也不能解决眼下的僵局,却在这时,他听见昂得一声利啸,紧接着是排山倒海般的惊叫声。
夕生猛得甩开情绪,飞步跨出洞外,此处却是悬崖,凸在海中央。夕生举目便见硕大火凤,烈羽燃动,刷得掠过水寨。它所过之处皆成火海,惊吼怒骂此起彼伏。
夕生急道:“是奚止到了!”他正不知如何是好,青影闪动,泯尘已跃了出去,夕生遥眺他青袍飘飞,纵跃鹘落,渐渐化作小小身影。
夕生翻身就往回跑,钻进甬道叫道:“将军,将军,东门将军!”甬道里空空如也,并无回声。夕生心想:“我若钻回去找不到他,在里头迷路了出不来,那可是糟糕之极!”
他不敢往里走,转身又奔出洞外,咬了咬牙攀下悬崖。好在悬崖并不算太陡。其实他此时身入势境,已能纵下来,只是无人指点,他并不会用。好容易摸到崖下,且留岛的津渡近在眼前,夕生再顾不得,拔腿飞奔而去。
不等他靠近津渡,便见着火风昂得一啸,敛羽再来,刷得绕着水寨又划出一道火圈。火烧得足有三层楼高,把化人氏围在里面,它们炸不出火圈,被烧得唔哇乱叫。
夕生在半山市场见过奚止手段,情知她放出的火,连现代消防手段也灭不了。可他此时一时茫然,水寨一片火海,他也无处可去。泯尘立在津渡之上,遥望火势,身边围着长柏舞非子和碧姬,正七嘴八舌向他说着什么。
夕生呆呆看着,猛然之间,泯尘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们离得很远,夕生根本看不清他容貌,却不知为何,他仿佛看尽了泯尘眼中的失望和伤心。夕生微退了一步,没等他有反应,轰得一声巨响,泯尘幻出真身,仰天厉吼。
咯嚓一声,津渡被它踩得穿了,长柏等人速速闪开,舞非临空一炸,又被火势直逼了回来。泯尘立在海中,足有半个且留岛那么高,天时向晚,原本晴朗的天际乌云滚滚,血红的夕阳衬着浓墨的云,诡异可怖。
泯尘怒喝一声,扬掌挥出漠漠黄沙,扑得压了火头,舞非子得这一空,啪得炸进火圈,刚一落足,凝身又炸,直飚出火圈,扑向深海。
夕生这才看见,水寨之外浮着三五只木筏,奚止心远菁荃各驭一只,青衫白袍,黑裙翩飞,临风驭海,煞是威风好看。奚止眼见火势被泯尘所灭,驭火凤向泯尘冲去,心远菁荃再不耽搁,各运灵力,咻咻两道光柱破天,青龙雪螭,飘摇直上,紧追火凤直奔泯尘而去。
泯尘左手狂沙,右手烈火,扑得双掌齐推,火凤青龙受阻,雪螭虎却不为所阻,咻得穿过泯尘身体。泯尘嗷得怒吼,身子晃一晃,绿血刹时淋漓遍身。夕生也不知为何,有些不忍。
他转念想到,若非适才与泯尘在洞中长谈,也许他容不得奚止放出火凤重创水寨。他恍惚之间,觉得泯尘是误会了他,以为他故意长谈拖延。
夕生心里正乱,耳边嗖嗖利响,五支乌木箭擦身而过,围着津渡跃跃欲上的兽族炸开了锅,不等它们反应,另五支利箭又到。长柏怒而回身,空竹就唇,咻得三支小箭,直奔夕生而来。
夕生也不知怎么,竟愣在当场,不知闪避。扑得轻响,三支箭直插进他腹中,夕生吃痛,哇得呕出一口鲜血。他身子一晃,忽然有人捏住他背心,猛得拖出数尺,夕生不及回头,便觉着蓝光一闪,雪狼王的冰扇已嗖得直扑长柏而去。
冰扇迎风急涨,万道冰芒咻咻而出,扎得津渡上一片惨叫。长柏没有舞非子的身法,眼见要被钉死在当场,泯尘已然察觉,怒吼回身,一掌扫来,冰芒刷刷戳在他臂上,长柏却躲过一劫。
雪狼王急喝道:“休得恋战,快走!”东门闻声又出数箭,雪狼王负了萤几,直跳进火圈,奔出数步,跃入海中。他身后南境仙民背了淳于菁莲,紧跟而上,东门带了人断后,向夕生吼道:“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夕生猛然一怔,跟着要纵入火圈,却听着身后咻得风响,夕生忍不住回头,泯尘收了真身,立在碎木之上,青衫绿血,灰发凌乱,默然看着他。
夕生脚下一滞,东门已管不了,扯着他纵入火圈,又猛推他入海。夕生像块大石,咚得沉入海中,喧闹被屏蔽了,直剩海中无尽的回声。
他仰望水面,圈圈荡开的海水,浮着泯尘的目光,隐忍,不舍,无奈,恳求,只是没有愤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