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生还没想明白东门说的什么意思,便听着通海的洞口有人猛得喘气,那声音像马桶塞子用力拔出来,骤然了通畅了的下水道。
东门急忙一推夕生。夕生来不及多想,把铁盒子顺手塞进怀里,扯袍子盖住银针松,缩身藏进黑暗里。他不敢大意,垂着眼睛不敢看东门,只竖耳朵听着。
不一会,潮水响动,仿佛又上来个人。先上来的低喘了说:“公主真狠心,明知有流水笛,还要逼我们下海摘藻果。”另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夕生心中一动,是海修的声音:“她也是没办法。奚斯殿下要靠藻果续命。”
夕生早听小山说了奚斯的事,心想:“海筠公主对奚止哥哥可真好,陵鱼得罪了泯尘不得入海,她还想着替奚斯摘藻果呢。”
起先上来的陵鱼发牢骚道:“我是真不明白,二殿下是仙民,咱们是兽族。公主救他一命也就是了,何必带在身边悉心看顾。”海修不答,张顾四周道:“海良,咱们像是走错方向了,这是绕到流水笛后面了。”
海良道:“入了深海也就罢了,浮出来我耳朵都要炸了,没精神再分辨方向了。”海修拍了拍他的肩,像是安慰,自语道:“看来咱们还要再过一次流水笛。”
海良惨叫道:“再过一次?那是要我的命了。”海修笑道:“论身法,咱们几个里头你是高强的,你若过不去,还有谁能过去?”海良听他夸奖,心里高兴,嘴上却说:“高强又有什么用?原先每月斗力,公主自然选高强的,可眼下呢?”
海修又沉默了。海良却不甘心,碰碰他小声问:“算来快三个月了,公主都是和你在一起?”海修眼见躲不过,只得说实话:“我也没有。”海良咬牙道:“她是被二殿下迷了脑子!”
海修岔开话道:“咱们歇一会还是回去吧,公主在等着藻果呢。”便听着咣得一声,海修低呼:“你干什么!”海良砸了盛藻果的大蚌,气道:“咱们陵鱼几万年的规矩了,从新月至满月,由阴盛而阳盛,这十五日内交尾受孕,怀胎三月产下的陵鱼,能够仰受精华,生而强壮。可你算算,公主多久不曾与我们在一处了?”
海修默然无语,海良道:“她不把陵鱼的事放在心上,一心一意只想着二殿下!”海修叹道:“仙民与咱们不同,男子能娶数妻,女子却只能嫁一人。公主也许,也许……”
哗啦水响,海良怒道:“她若再这样,我就去杀了那个二殿下!”夕生心里一拎,便听海修急劝道:“海良,你莫要意气,若叫公主知晓了,你会被剖肤拔鳞,即便不死,那也是残了!”
海良急道:“你就眼睁睁瞧着她这样胡闹下去!”海修道:“公主一时任性,仙民与陵鱼隔着天堑鸿沟,绝不能相守一生,公主哪能不知?咱们再忍一忍罢,她总有一日会想通的。”
海良冷冷道:“南境的海水不如东境纯粹,可她总爱往南境跑。那时候我就听着风言风语,她喜欢偷看南境二殿下。当时我与你一般心思,只当她玩闹罢了,谁知眼下却弄成了七分真事!”
海修安慰道:“不会的,此事公主一人念想无用,总要二殿下也点头。二殿下是仙民,我看了很久,他对公主仿佛只有感恩之情。”海良道:“若不是为了他,咱们也不会得罪泯尘,更不会被困在流波岛上!”海修又安慰:“放心罢,今晚子时流水笛便撤去了。你若不想辛苦,我们在这里等到流水笛撤了,再回流波岛如何?”
夕生听到这里,心下暗暗叫苦,他们若守到子时,别的不说,只怕泯尘要四处找夕生下落。黑暗中,东门轻扯他衣袖。夕生眯着眼回头,仍不敢他,恍惚见着东门做了个杀的手势。
夕生感念海修多次舍命相救,不肯下毒手,握着东门衣袖摇了摇,意思是“不可”。谁知东门当他答应了。他掌心红光隐泛,便要幻出金罗,夕生一把握住他手腕,轻声道:“不可!”
陵鱼耳力极强,夕生声音极低,仍是被海修听见了。洞外静了静,很快,海修轻声问:“谁在那里?”夕生生怕东门性起杀了海修,情急下找借口向东门道:“将军,他们是流波岛的陵鱼,是帮我们的!他们有藻果,藻果生灵力,或许对抗句灵有奇效。”
他不等东门答话,起身拔出银针松握着,微笑扬声唤道:“是海修吗,我是夕生啊。”
海修与海良半身浸在海里,只等着略有异动,便遁水而去。此时听了夕生的声音,不由微微犹豫。眼见洞里亮进一小蓬银光,不多久,夕生握着银针松走出来。海修奇道:“夕生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夕生溜了一眼海良。他的长相与海修差不多,个头却比海修小些,也许是瘦,显得脸特别长,因而也比海修狰狞些。海良见夕生走过来,冷漠而视,神情很不友好。
夕生却笑道:“这位陵鱼大哥面生的很。”海修道:“他是海良,是极能干的,因此守在公主身边,跑腿的事都是小的去做。”海良听他自称小的,不由斜了海修一眼,海修却作不知。
夕生恭敬行礼道:“原来是海良大哥,得罪了。”海良嘲讽道:“你们仙民真怪,我们初次见面,哪来的得罪?”夕生叫他一顶,尴尬着说不出话,海修打圆场道:“夕生大人,你为何在这里?”
夕生道:“淳齐殿下为了解陵鱼燃眉之急,带了我与泯尘在海上约谈,谁知泯尘出尔反尔,鲸船直接开到了且留岛!殿下自然不肯甘休,打得乱时,我逃出来了,殿下却叫他们捉啦,关在夜牢里。”
海修微惊着啊了一声,海良却冷冷道:“你说的可真好听,要解陵鱼燃眉之急?难道你们不必逃命吗?”夕生心想:“他这脾气可真冲,竟容不下两句客气话!”海修低声劝道:“风神在岛,泯尘一时攻不上来,他们总能拖下去,咱们不下水却是近在眼前的吃亏,他说的没错啊。”
海良翻动雾白眼,扭了脸不吭声。海修又向夕生道:“大人,那你如何跑到了这里?”夕生叹道:“我无处可躲,因而四处乱跑,不知不觉便跑到了这里。”他指了黑黢黢的洞说:“夜牢就在前面,我正想着如何去救人呢!”
海修沉吟不语。海良哼一声道:“那你接着想吧,咱们走啦。”他说着一拉海修手臂,就要沉进海水。海修却道:“等一等。”海良哗得从水里出来,急道:“你还要帮着他们!”
海修却不理睬,只向夕生道:“大人,小的帮你救了淳齐殿下,可能求殿下允小的一事?”夕生听他肯帮忙,心下狂喜,暗想:“他是陵鱼,自然不怕句灵,他能帮忙是最好!”连忙问道:“你有何事?”
海修仰面诚恳道:“求淳齐殿下开恩,下流波岛把二殿下带走罢!”夕生一愣:“二殿下是奚止的哥哥,咱们当然要带着二殿下走。”
海修苦笑:“此事只怕不易。”夕生奇道:“为何?”海修道:“咱们公主不会答允。”夕生想起他们适才所说,却不知说什么。海修叹道:“公主心地纯厚,只知待人好,却不知有些事,是掏肝掏肺换不来的。”
夕生也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黄嘉雨,他用在小山身上的心思,不及当年对黄嘉雨的三分之一,结果只换了一场回忆。
海修见他沉了脸,急忙解释道:“小的并非是说二殿下辜恩!”夕生微然一笑,点头道:“我懂。”
海修又道:“咱们陵鱼几万年的规矩,公主要与强壮的雄陵鱼交配,产子繁衍,可雄陵鱼却非一人。听说仙民衍嗣与咱们规矩不同,二殿下未必能接受吧。”
别说二殿下,夕生也接受不了。他张了张嘴,半晌叹道:“我没见过二殿下,也不知他心意。”海修急道:“无论二殿下愿不愿意,如今已拖累公主。公主若再专注他一人,不消三个月,陵鱼便有内乱!到那时候,自相残杀在所难免啊!”
夕生握着银针松,看着海修丑陋脸上浮动的诚意,安慰道:“你放心,淳齐殿下必要带二殿下离开流波岛。”海修松口气:“万一公主拦阻,请夕生大人进言,看在海修舍命相救的份上,求淳齐殿下莫要食言!”
夕生道:“是!报恩的方式有很多,此时带走二殿下,虽叫公主伤心,却是为陵鱼着想。”海修感激道:“正是此意!”他回顾海良,沉声问:“你随我前去吗?”
海良不再多话,只道:“前面带路!”
夕生大喜,忙引着他们见了东门,略过不进南境,只说:“这是东门将军!”海修海良见了礼,东门听他们肯相助,也是高兴,便叫南境随从领路,五人又钻进甬道,半驼着身子向前爬去。
此时的甬道却比来时艰险。起初还是平缓,渐次陡峭,慢慢的,夕生觉着仿佛在爬山,人已是竖着贴在岩壁上。
他领子里插着银针松,努力向上攀爬,只听着身后陵鱼呼吸沉重。夕生转脸看看,海修脸色发白,仿佛力竭。夕生问:“怎么了?”海修已说不出话,只摆了摆手。
夕生想:“他们颊上生腮,看着是水陆两栖,只怕在陆地远不如在海里。甬道又挤又闷,路又难走,只怕时间长了他们支持不住。”
他扬起脸,正要问一问,忽然一股凉风从头上直灌下来,便听着东门小声道:“快点。”夕生急忙攀上去,不过十来步,眼前一宽,甬道到了头。
夕生探手进甬道,帮着海修海良攀上来,两人附在山岩上大喘。海修刚才说舍命相救,看来所言不虚。他们爬伏的地方像个火石口,口小里头却是大的,黑洞洞看不见底。南境随从道:“这下头是海水,从水底摸过去,就是夜牢。”
东门奇道:“这里有多深?”随从道:“很深!”东门奇道:“你们怎么知道的?”随从道:“咱们二十个人,拴了绳子往下放,绳子放到底,再用人下去接绳子,就这么样,足足二十个人都用尽了,才下到水面。”
夕生低声道:“南境仙民水性好吗?你们能游过去,咱们也能。”随从黯然摇头:“第一个下的是东境的护卫,我们那日在锥心岛救下的,他会水。”
夕生皱眉问:“你们能过去,为什么不救?”随从道:“东境护卫水下耗费灵力,中了句灵的毒,拼死回来,我们吊他上来,只说了通夜牢,便力竭死了。”
众人一时无话,感叹无语。海修道:“那我们下去了。”夕生抓紧他的手,感激道:“万事小心!”海修点了点头,带了海良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黑暗里。
夕生扒着入口仔细听着,很久,连一丝回声也没有,他心生恐惧,喃喃道:“这是有多深!”
红光一闪,东门已幻出金罗弓,向着斜壁嗖得一发,两支乌箭笃笃两声,插在岩壁上。东门撩袍子掖进腰里,扶了山岩就要往里跳。随从一把拉住,急道:“将军,我去!”
东门拂开他道:“你做不了。”他举身欲跳,又问:“外头都布置好了?”随从点头道:“我们的人就在且留岛的津渡下面,等着将军发话。”东门点头,再不犹豫,纵身直跳下去,却落在箭簇之上。
他人刚落足,宝弓又起,向着下方斜壁又是两箭。夕生高举银针松,伏在洞口看了,知道他要用这法子接应,不由叹道:“奚止殿下说将军骁勇,果然如此。”
随从听了,瞄了夕生一眼,问:“奚止殿下如此说吗?”夕生不察,随口道:“那是当然。”随从静默,不再多说。
东门金罗宝弓的红光,一闪一闪往下退去,渐渐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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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牢口小腹深,空气并不充盈。雪狼王渐渐支撑不住,只觉着犯困,很想睡去。离他最近的纯王已不知睡了几觉,这时又睡着了。雪狼王困得无奈,心想:“仿佛睡一睡也无妨,此时无事,睁着眼也是耗费,睡一会罢了。”
他刚要睡去,忽觉有人在摸他腿。雪狼王只当是菁莲,皱了眉想:“她又要干什么?”然而转念之间,忽然想起菁莲被缚在木头上,哪有这么长的手能摸到他的腿。
他猛然清醒,低头向水下看去,齐腰深的水面,慢慢冒出一张脸,却是海修。雪狼王稳住心神,一言不发。他左右皆是晕迷睡去的俘虏,化人氏刚刚巡查罢了,围在中间凸岩上,也在打嗑睡。
海修探出两根手指,拎了拎雪狼王身上铁链,示意他链子弄不断。雪狼王此时灵力尽失,却是无法可想。海修手掌飘出水面,托着一枚藻果,送进雪狼王口中。雪狼王噙住吃了,丹田处的绵软仿佛有了着落,他试着提力,咬牙化出冰扇切断铁链不难,可洞里黑暗,冰扇生光,必然惊动化人氏。
雪狼王情知这机会失不再来,不敢造次,沉吟难决。便在这时,却听菁莲小声道:“我腰里有小匕。”雪狼王知道惊动了她,却不多话。海修在水中听见,探身菁莲腰间,却在贴肉处摸着个小荷包,里面小指大小的黑石头,像是铁制的。
海修不知是何物,用那石头切向铁链。铁链无声,豆腐般的断了。此事出乎海修意料,铁链一断,发出呛啷声响,惊动了凸岩上的化人氏。
海修机灵异常,听着铁链响便沉入海底,他刚隐了,啪得一声,化人氏已炸到雪狼王跟前,两只黑洞森森看着雪狼王。雪狼王与菁莲水下齐心,双双攥着铁链。化人氏伸手顿了顿,仿佛顿不开,黑鼻孔出一气,阴声道:“老实点,再动杀了你!”
雪狼王面无表情看它,化人氏哼一声,啪得炸作黑烟,又回凸岩。雪狼王松了口气,只觉心跳如鼓。他转眼东境诸人,心想:“化人氏来的太快,只怕来不及救了。”
海修又摸了上来,缓缓松开铁链,眼看雪狼王要得救,却听菁莲小声道:“先救我,否则我喊了。”雪狼王强作镇定,向海修示意先救她。海修无法,将铁链交给雪狼王握着,扶着菁莲入水,海良守在一边,立时负了她游进深海。
雪狼王身上铁链得脱,附脸向水面轻声道:“救我母亲和淳于。”海修伸一根手指出水,摇了摇,示意他不认识。雪狼王大急,他也不知萤几和淳于位置。海修在水下拉他衣服,只叫他快走。
雪狼王急中生智,向水面道:“黑衣。”东境人皆穿青衣,也许只有这个办法分辨。海修点头,又扯他衣裳,示意他快走。
雪狼王无法,只得屈身入海。到了水底,他才看得分明。凸岩在水下体积庞大,拴人的柱子都戳在岩上,他们落脚处是岩礁,海水只在一步开外,雪狼王却不知,只当这里是实底。
海修负了雪狼王,缓缓滑进深海,向岩壁那侧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