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蓝天看不见,只剩下惨白。黄树林闪耀金光,扎得睁不开眼睛。远处的浪涛声仿佛退去了,林子太静,夕生和舞非子的打斗声格外响亮。
泯尘袍袖嗖得拂出,林中忽起劲风,金叶刷刷飙向舞非子。舞非子啪啪啪炸出一串黑烟,勉强躲过,愕然看着泯尘。
泯尘说:“太吵。”
雪狼王微有诧异。泯尘从来半死不活,说句话要叹三叹,此时略生气魄。
雪狼王道:“你来找我,为的是不是此事。”泯尘嘎得一笑,难听如斧石互击。雪狼王笑道:“不错,跟我逃上流波岛的,有你儿子。”
泯尘静默不语,雪狼王却道:“可你的条件太小气,只换我下岛是不行的。”泯尘愁苦之色尽收,冷冷看他问:“我提条件了吗?”
雪狼王失笑:“是了,我太性急。那你说说,条件是什么。”泯尘袍袖轻拂,掌中托出胡角,道:“你没资格谈条件。”
雪狼王看着胡角,一笑说:“算来是第六天了。”泯尘道:“不到七日,你还捏在我手里,哪也去不了。”雪狼王微然一笑,并不回答。
泯尘举角凑唇,仿佛要吹。雪狼王笑道:“别吓唬我啦。你偷上流波岛,只肯见我一人,又要走来僻静处,不许舞非子跟着,是不敢叫人知道,他在这世上。”泯尘含着胡角,默然不语。
雪狼王道:“胡角一响,心远就杀他。你不信可以试试。”泯尘拂在袖中的手微抖,又勉力控制,不敢让雪狼王看出来。
等了等,雪狼王不屑道:“你若不吹,就把胡角放了,谈谈条件。”
泯尘无奈放了胡角,愁苦道:“好啊,抓着我的痛处了。”他看一看雪狼王,软绵绵问:“你有痛处吗?”
雪狼王笑道:“我的痛处很多,俯拾皆是。”泯尘一笑:“比如奚止。”雪狼王点头:“是,她算一个。”泯尘道:“她和你母亲有缘,我放你们两个下岛。”雪狼王冷了脸:“你再提我母亲,我们什么条件也不谈了。”
泯尘静静看他,一会说:“他是你弟弟。”
雪狼王咯咯笑起来。“我六岁学凁冰,”雪狼王笑说:“别的孩子要二十一天,我只要七天。”泯尘道:“不必提六岁,放在现在,你也是拔尖的。”雪狼王笑而点头:“三十年前,北境谁人不知,淳齐会是王储。”
泯尘背了手听着。雪狼王笑道:“三十年,如今再问,谁人又不知,王储绝不是淳齐。”他笑问泯尘:“你日日愁苦,雨打飘萍一般,仿佛历尽沧桑。我请问一句,三十年发生了什么,淳齐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变了?”
泯尘转目远眺,不再看淳齐。
雪狼王笑道:“不提弟弟,他就是个交易,给你就给你了。扯上别的引我难受,说不准不肯给你,要算算三十年的旧账。”泯尘一哂:“我真后悔,没在浮玉之湖杀了你。”
他凌厉看向雪狼王:“身染奇毒,寄身孤岛,前有追兵,后无援军,如此逆势,你也敢说算账?”雪狼王笑道:“浮玉之湖很美。可惜最初的六年,我看不见美景。直到十二岁,我明白一个道理。”
泯尘低沉问:“什么道理?”雪狼王笑道:“你怎么问我,你要问你派来的不才氏啊。”泯尘一惊:“我派来……”雪狼王打断道:“你在涤风馆前问我,举棋不定是不是很苦。是很苦,非常苦。”
泯尘不过随意问问,听他提起,心下生奇。雪狼王道:“我每天都举棋不定,是要你败寇,还是自己成王。”泯尘奇道:“有分别吗?”雪狼王笑道:“当然有。要你败寇,计不在阴毒,只论有用,谋不在刻损,只谈坚忍。”
烈日灼心,泯尘忽觉清凉,山间泥地急走霜花,灿灿金叶漫起雪白。泯尘微惊,向后退了半步。雪狼王切齿道:“可为王之道,在仁、在恕、在笃孝、在至纯、在……”
他忽然打住,“飒”得一响,霜花尽散,冷气无踪,烈日酷风充溢天地。
雪狼王笑一笑:“我无援无助,也未必不能算账。你要逼我入绝境,那也是好事,免我举棋不定思欲绝。”
泯尘默然良久,吐出一句:“他在你手里,自然凭你。”雪狼王笑道:“你知道就好。”泯尘转而道:“既是这样,我们谈谈条件吧。”
雪狼王道:“第一,流波岛的人都要离开东境。第二,撤了流水笛,不得为难陵鱼。第三,我要三个人。”泯尘眯眼问:“哪三个?”雪狼王道:“北境王后萤几,王子淳于,还有东境纯王。”
泯尘道:“你要萤几淳于就罢了,要纯王干什么?”雪狼王笑道:“你不必管,我自然有用。”
泯尘又展愁眉:“我若不答应呢?”雪狼王笑道:“你不答应,我就杀了你儿子。你要攻岛,要灭了北境西境,要破结界,要飞上天当神兽,那都由得你!”他一气说完,泯尘冷冷道:“比起你父亲,你并不难对付。”
雪狼王微怔,泯尘说:“换了是他,儿子不会给我,众王子必死。”雪狼王忽然不知道接什么。泯尘道:“谈到为王之道,你所说只是皮毛。谈到叫人败寇,阴毒之人不知何为阴毒,你知道了,那你就做不到。”
不等雪狼王说话,他接了说:“今晚子时,我来流波岛领人。见到他发*船十二艘,等你的人到了安全地方,你再乘扎罗雪走,把他留给我。”雪狼王却摇头:“今晚不行。”
泯尘冷冷道:“夜长梦多,你不怕我反悔吗?”雪狼王道:“做了三十年的梦,哪能一夜就醒了?”泯尘无话,盯他问:“你在等什么?”雪狼王揭了袖子伸到他面前:“虫子不出来,我可不敢走。”他说着笑一笑:“你有法子替我弄出来,那就依着你,今晚子时走。”
泯尘负手远眺,林子金晃晃耀眼,让他目力疲惫。“我没法子,”泯尘说:“你说明晚就明晚。”他说罢了,想了想又问:“我此时能见见他吗?”
他尘霜披拂的脸上,渗出饱含憧憬的光彩,是父亲对儿子的情感,有骄傲,有期许,小心翼翼的深情。
雪狼王忽然难受。太久了,他已记不得父亲的目光,只记着那句:此生不相见。他受过最大的打击是在彼奥馆,接到“见字如晤”的诏书。明知不可能,还要去盼望,最后终于……
痛苦生出细小牙齿,啃着心。泯尘毁了他,他失去的比世人知道的还要多。他忽然有了恶意,想看他父子受尽折磨。生离是折磨,死别也是折磨,雪狼王总有余力叫他们死别。
他冷冷看向夕生。
夕生站在金黄林中,半倾身子向他张望。黑袍肃杀,金叶如秋,他像站在天涯尽头,等着家人来接。雪狼王心里抽过一根棉线,从血肉里拉过,又痒又痛。
小时候,母亲玩刀剑割破了手,他踮脚扶她膝去看伤口。伤在母亲身上,他心里却痛,就这样又痒又痛。
“我没错,可他也没错。”雪狼王想着,迅速收回目光笑道:“现在不行,今晚子时在海滩上,你带着纯王,我带着他,你见他,我见纯王。”
泯尘脸上的光消失了,狠狠盯着雪狼王。雪狼王笑道:“东境的形势你比我清楚,你怕我见纯王一面,就能收复东境了?”泯尘冷笑道:“料你不能。”
雪狼王道:“那么说定了,今晚子时。”泯尘拂袖便走,边走边说:“转告海筠,这次算了,日后兽族见陵鱼,杀无赦!”
雪狼王低喝:“你站住!”泯尘驻足,并不回身,只说:“一个人换出十几条命,还想要我永久承诺吗?”雪狼王道:“陵鱼也是兽族,你这样又何必!”泯尘冷冷道:“你既知陵鱼是兽族,就别管闲事!”
雪狼王无法,只得道:“也罢,陵鱼援手,我也替它们解了眉睫之忧。我们谁都不能永久承诺。”
泯尘冷哼一声,雪狼王却道:“可南境的事,我要多一句嘴。”泯尘遥眺池中的奚止,冷漠道:“南境已非仙民属地,你也是多管闲事。”
雪狼王笑道:“流波岛的事妥当了,你们在南境不必乔装,也该亮刀子了。”泯尘道:“拿下南境辛苦,总要有点回报。仙兽不两立,换了仙民围住咱们,你们会留情吗?”
雪狼王道:“我并非劝你留情,不过很好奇,仙民杀光了,留民吃完了,你们接下来干什么?”
泯尘一怔,雪狼王又说:“四极只剩兽族,你们也还是要吃要喝。未修成人形的诸怀穷奇,也还是要食人髓、食人脑,可四极没人啦,你们怎么办?”
泯尘回目,森森盯着雪狼王:“你想说什么?”雪狼王笑道:“为了生存,只能自相残杀,先是海人族、丹羽族,再是化人、嚣人、不才。若干年后,修罗场中,回想今日苦心设计,岂非一场笑话。”
泯尘冷冷道:“若杀光了兽族,仙民又要做什么。”雪狼王哈哈笑道:“我们能做的事多啦。粮米瓜果可裹腹,山泉美醪能解渴,没有你们,仙民只能过的更好!”他笑微微说:“天灭尔等,为了野性难除,只能毁损,不能建设!”
也不知泯尘听见没有,他佝偻着背影,像烈日下干死的螟蛉虫。很久,久到雪狼王以为他晕了,泯尘长叹一声,从怀中取中铁笛,凑唇奏响。
这曲子并不好,至少没有他在锥心岛上奏的好。雪狼王冷笑道:“你在这吹笛子,是怕没人知道你来了?”话音刚落,忽觉手臂痒麻麻的舒服。他急慌慌挽袖子看去,一条硕肥的蛆虫,随着笛音扭动身体,一拱一拱从臂上伤口爬出。
雪狼王明知那里面有条虫子,仍是恶心的直要呕出来,忙转了脸不看。手上麻痒难受,也不知那虫子多长,仿佛只是爬不完。笛音袅袅,终于止了。雪狼王臂上一轻,悄悄望去,地上盘了一团白莹莹的东西,想到这东西在身上盘踞六天,雪狼王直打恶心。
泯尘收笛在手,冷冷道:“你动情一次,它便长三厘。你越礼一次,它便长三寸。你求索无度,它便疯长,穿透全身,吃尽腑脏。你能忍得,也算小子有志。”
雪狼王不想理他,看着臂上流出一汪清水,顺着手腕滴落。却听泯尘道:“今日救你,算是还了情份,从今往后,你我便如此笛。”他说着,咔得折了铁笛,扑得戳在虫子身上,冷冷道:“再无亏欠,势不两立。”
他语罢拂袖而去。雪狼王远远看着,看他带了舞非子跃下山崖,向海滩去了。
雪狼王脚下微软,倚在树上,看着夕生转过身,小山奚止攀出来穿衣裳。他也低头,看林间落叶,只听小山切切喳喳,不知在抱怨泯尘,还是诉说害怕。
不一会,落叶簌簌轻响,雪狼王不必抬头,知道奚止来了。不等她说话,雪狼王搂她贴在怀里,抵她额头问:“你和小山来沐浴,为什么不带我?”
奚止听他玩笑,约略放心,嗔道:“为什么要带着你?”转而笑道:“是了,芳冉未到手,又惦记小山了。”雪狼王并不分辨,附耳问:“你早上生气了?”
奚止想到分别在即,不想再捻酸怄气,搂他腰糊弄道:“我急着见二哥,并没有生气。”她等着雪狼王问,好提起她要回南境,忽听小山叫道:“晒死了,你们非要在这亲热吗,我们回去了啊!”
奚止脸上微红,拉雪狼王道:“我们边走边说。”雪狼王去了虫子,身上绵软无力,便说:“你带小山回螺屋,我有事同夕生说。”
奚止急问:“泯尘来是为了他!”雪狼王点点头。奚止情知此事重要,咽下回南境的事,转身去找小山。
雪狼王见她们牵着手走了,顺了树坐在地上。落叶轻响,夕生走过来了。
“坐下说吧。”雪狼王说,并不看夕生。夕生盘膝在他身边坐下,拾了叶子把玩,也不看雪狼王。
雪狼王问:“飞沙是谁教你的?”夕生道:“上辅大人。”雪狼王一惊:“舅舅!”夕生把研习所见辛多,芥隐布渊薮,司蒙设法瞒着一事说了。他不肯多提泯尘,只说:“芥隐大人说了我的身世。”
雪狼王听罢了,叹道:“你们都知道了,只瞒着我。”夕生不答,雪狼王问:“小山也知道了?”夕生摇头:“我不想她知道这些,等回去了,也不必知道。”
静了静,雪狼王问:“那边好吗?”夕生嗯一声:“各有各的难处,并不全是好。”雪狼王笑道:“想回去吗?”夕生说:“想啊,妈妈在等我。”雪狼王侧目看他:“妈妈?”夕生道:“啊,你们叫母亲。”
雪狼王仍旧盯着夕生,夕生就是不看他。半晌,雪狼王垂眸说:“泯尘要你跟他走。”
夕生指甲掐着金叶,轻声问:“你答应他了?”
雪狼王低头剥下粘在鞋边的落叶,说:“答应了。”
自从到了四极,夕生无日无夜想回去,千方百计要回去,可“回去”近在咫尺,他忽然不高兴,不高兴雪狼王轻易就叫他跟泯尘走。
雪狼王却不知夕生所想,自顾说下去:“我听奚斯说,你们回去要用礼玉。今晚见了纯王,能拿到青圭。你带了青圭和小山跟他走,他诸事都会依你,过去了救周泉易如反掌。等救了周泉,你们就回去吧。”
他想了想,又笑道:“还有一事托你。找找霜南霜冽,他们在,设法叫他们回北境。他们若不在了,替我好生安葬。”
他说完了,等了又等,等不着夕生说话,不由抬眼看看。夕生脸上挂着冷笑,眼里闪着泪光。雪狼王微惊:“怎么了?”
夕生撕着叶子问:“纯王就那么听话,你叫他给青圭,他就给了?”雪狼王道:“他的王子王女都在且留岛,我替他救人,借他青圭一用,他能不给?”夕生奇道:“你怎么救?”
雪狼王笑道:“明晚日落时分,风神折丹要送来第四道题。这地方咱们不住啦,解这道题,要他替我们救人。”夕生冷笑道:“周泉在锥心岛,谁做题?”雪狼王道:“你啊!你们一起过来的,总不能周泉会的,你不会吧?”
夕生被扎了心,把叶子往地上一丢,恨恨道:“想得真好,都要我跟泯尘走了,还要我替你做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