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淳齐忽然醒了。他静悄悄躺着,慢慢想起,这是彼澳馆,他是雪狼王。
绷紧放松了,他不留意,差点滚下床榻。淳齐于是坐起来,靠在窗上。窗户镶了薄冰片,透着一轮硕大圆月。月亮发黄,远远能看见上面的黑影。水墨画里的山,衬了浮动的云,是海上仙山。
后来泥鸿走了,奚止用尽全力推他,推得那么猛,淳齐歪在地板上,她爬起来就跑了。他没有追,她没了影,香味仍在,袅袅不散。
淳齐总觉得她不像碧姬。然而他也没见过碧姬,只听过“事迹”。就像很多人没见过淳齐,也只听过他的“事迹”。有时候,人不是人,是绫绢上的黑字,唇齿间的密语,峡谷掠过的风,天边流曳的云。
淳齐叹一叹,不知叹奚止,还是叹自己。他推开窗赤足跃出,院中清冷,霜南去睡了,霜冽抱着剑偎了廊柱打盹,脑袋垂在胸前,像只小鸟。淳齐的白丝袍微闪,划过月色落在危阑楼院外。
关外,他时常夜游浮玉湖。天地广阔,唯有冷月无声。他一个人,跣足散发,踏冰而行,冷冽让他舒畅。
淳齐在院中漫无目的走着,隐约听着细细的哭声。压得极低极细,拼尽力气压抑着,淳齐侧耳听了一会,向哭声走去。穿庭越廊,他停在放置冰屋的小院前。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身后,淳齐静听了良久,悄悄走进去。
奚止蹲在冰屋前,白绫裙铺展冰面,她看上去像含苞不肯开的悲伤花朵,伏在膝上呜呜哭着,哭得伤心。淳齐于是站住了,远远看着她。
她哭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临走时,奚止擦了泪,摸一摸小冰人的脑袋,向木桐院去了。
淳齐从墙后转出来,走近冰屋。水声潺潺,小冰人忙碌进出,捞水,浇花。即便没有观者,他也是一门心思的忙碌。淳齐伸出手,抽开冰屋瓦檐下的暗格,空空如也。
淳齐浮起残忍的笑,轻轻推上暗格。
三十年前,他在暗格里找到冰簪,顶端绽放凌梧莲,层层瓣瓣栩栩如生。假如他不把簪子拿给王父看,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淳齐的指尖微微发抖,他比王父更恨六岁时的自己。
送给奚止的冰屋是泯尘做的。奚止出生那天,母亲想出奇妙点子,要送未来媳妇诞日礼,求了王父很久,王父没功夫理会她。一年后,冰屋却做好了。
月亮圆大,近在咫尺,遮了满天星光。淳齐静静瞧着,他不应该恨谁,他,奚止,还有那个孽,都是无辜的。那么王父,泯尘,还有母亲呢,他心里微微抽痛,想到了“碧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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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离并不美,却喜欢听赞美。南境送她只小鸟,枝离叫它北燕,其实是只画眉。为了金芍园会,枝离亲力亲为,忙碌了几个月。昨日各部落宾客渐入东境,她反倒累了,懒懒提不起力气。
金芍只肯生在东境。若说枝离有什么能夸耀过南境,那就是金芍。
金芍开白花,花瓣如羽翼,几近透明。单瓣,每片是拉长的“心”,围了闪闪金边。枝离很喜欢,照样做了衣裙,雪白轻纱,滚了金边。枝离脸生得平常,打扮却精致,后妃皆不及她韵味出众。
枝离同萤几一样,是续后。逝去的前王后留下四个王子,枝离接了后位,却只有一个王女,菁莲。枝离常向菁莲说,女人分四种,又聪明又美的,美却不聪明的,聪明却不美的,不美又不聪明的。她问菁莲,你算哪一种?菁莲说,我当然是最后一种。
枝离就叹气。在她眼里,女儿也是最后一种。为了菁莲,枝离操碎了心。她把未婚娶的王子在心里做了骨牌,每日排列组合,幻想各式可能。把女儿嫁好,是枝离生活的全部,当然,她也给自己留些时间,认真收拾,抓牢纯王,防范各路妖艳女子。
金芍开花时美,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根茎。它虽是柔枝弱朵,看着娇怯,泥土下的球茎极大,全拔了出来,能感叹这花儿不成比例。并非每枝金芍都能成生出根茎,得了仙缘的才行。
把根茎切剥洗净,沾了糖水吃下,益阳滋阴,有助修为。盼了二十年,枝离好容易盼到金芍开花结果,赶紧办上金芍园会。部落王凑热闹有失身份,便叫后妃带了殿下们,借东境的场子串串门,有些桌面上谈不得,谈不成的事,被东境的艳阳海风烘托着,也许就成了。
枝离也有桌面上谈不成的事。南炎天的奚斯,北玄天的淳于,她不知该选哪个做女婿。烦恼如春恨,说不出口,又放不下心,只能揣着思量。烦极了她就向菁莲发火:“你也这样大了,嫁娶是大事,你帮着母亲想想,为什么万事不操心!”
菁莲奇道:“是你嫁,还是我嫁。”枝离恨恨看她,菁莲就说:“你嫁我替你参谋,我嫁,你就别操心了。”枝离气道:“我不操心,你王父顾着四个哥哥都来不及,难道能顾着你!”菁莲笑道:“要我选,我选北玄天的淳齐。”
枝离青了脸:“我可告诉你,谁都行,你要嫁去西颢天吃沙,我也不管你,可淳齐是千不能万不能。”菁莲坐在七星池边,豆绿裙脚挽到膝,雪白笔直的小腿浸在水里,头发被风吹散了,丝丝缕缕荡着,笑微微看着母亲:“他生的好看,她母亲是四极最美的,他也好看呢。”
枝离最不爱听这话,悠悠道:“美是气度,不是脸,你懂什么。”菁莲掠掠耳边散发,心想:“她的意思,她是四极最美的。”枝离正色道:“这梦你就别做了,南境的奚止还没出生呢,就指给他了,有你什么事。”
菁莲一笑。她没见过淳齐,只听说王父不喜欢他,母亲又死了,打小被流放。她不觉得淳齐可怜,听了故事就可怜,菁莲可不会如此泛滥同情。她这么说为了气气母亲,闲极无事,逗她玩玩。
论到嫁娶,菁莲要嫁个英雄。她说不出英雄模样,但他不能像王父,见到谁都笑咪咪的,对母亲更是百依百顺。她要他杀伐天下,唯独对她好。菁莲想着,嘴角勾着笑,轻轻哼着曲子,乐师琴高新作的《团扇曲》,她很喜欢。
海风轻扬,碧波无边,菁莲坐在七星池边,遥眺悠远,直看到海天相接处。心被风鼓荡着,像生了翅膀,翱翔无极。她是王女,做部落王后没什么稀奇,她的英雄,要一统四极,接位钧天。
大王子菁葵悄然走来,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着淡青深衣。东境王族大多相貌庸常,不丑,也不美。
“母亲,”菁葵行礼道:“北玄天的贵宾到了。”枝离哦一声,问:“安顿在哪里。”菁葵道:“在涤尘馆。”枝离满意点头,笑看菁莲:“你若无事,陪母亲去见见贵客。”
菁莲却问菁葵:“大哥,北玄天的王后来了吗?”菁葵微笑道:“是,也在涤尘馆。”菁莲笑道:“若是这样,我该去看看。”她说罢了,提腿出池子,立时有奴人跪了,使丝帕替她擦净。
枝离笑道:“你架子挺大,王后来了才肯去看看。”奴人揩净她腿上的水,取香膏替她均了,菁莲踏了鞋子,笑问母亲:“你走不走?”
王殿在七星岛,涤尘馆在锥心岛,要乘船。
到了津渡,海面泼辣声响,滑来两头*。*拉着精巧的船,造的像木头亭子,挽着青纱帐。菁莲想,只这一项,经年兑进南境的鲸涎香不计其数,换了木头回来造船。
海面漂浮岛屿,或大或小,星罗棋布。岛上有树,却是长春木。长春木亭盖成荫,能烧火,能造房子,能漆能髹,可雕可琢,唯独不能造船。它吃水便沉,不讲道理。
奴人伏跪于地,菁莲踩了,轻巧跃进木亭。“嫁了奚斯也不错,”她想:“总能请他们减些鲸涎香,多给些木头。”*向前游去,炽燥的海风扑在脸上,晒得菁莲脸颊微红。
“听闻奚若沉稳睿智,炎天盛王要把王位传给他。”菁莲望着海面想心思:“可奚若已有正妃,轮不到我啦。”她微然一笑,盛王决定了又如何,她若看中了奚斯,总能帮他压过奚若,领受王位。
母亲提的另一个人选,北玄天的淳于,菁莲也考量过。淳于接王位的把握大,淳齐是流放之人,拿不出底气同他争。可是北境……。菁莲咬了唇想,北境星骑强大,然而太过艰苦。
她正想心思,枝离认真劝道:“一会见了淳于母亲,你要乖静些,别跟没心没肺像疯丫头,再把萤几吓着。”菁莲轻声一笑:“我又没打算嫁给淳于,做什么要乖静些,北境那样苦,我可不去呢!”菁葵笑微微瞧她一眼,却不说话。
枝离嗔道:“你瞎说什么,谁叫你嫁他了,身是王女,这么信口胡说!”她偷眼看菁葵,踩了踩菁莲的裙边。菁莲会意,向菁葵笑道:“大哥,我说我嫁淳于好不好?”
菁葵呵呵道:“只要你喜欢,那就是好。”菁莲吃吃笑:“我还没见过他呢,说什么喜欢。”菁葵道:“我听说淳于温润如玉,是个君子。”
“君子?”菁莲眨着眼睛,天真了问:“那么淳齐呢?”
菁葵却不说话,看了看海面道:“快到啦。一会你见着他们,自然知道了。”
说话间,*拉了木亭,靠在锥心岛的津渡。菁葵躬身恭敬道:“母亲,我们下船吧。”
出了津口,有紫骡来接。紫骡无毛,周身光滑仿佛紫皮大茄子。它没尾巴,四条腿滚圆粗壮,不擅短途疾奔,却很有耐力,登高如履平地。
菁莲纵身跃上,并不用鞍,喝一声“驾!”,豆绿裙子风中一闪,已跑得远了。枝离的白纱裙比不上她利落,扶了菁葵斜坐宝鞍,气道:“这野丫头,我瞧她是嫁不出去!”
菁葵笑道:“母亲多虑,妹妹率脱淳朴,定能选个好夫婿。”枝离勉强一笑,佯嗔道:“你兄弟四个总是宠着她。”菁葵笑道:“哥哥宠妹妹,本是应该。”
枝离心里冷笑,脸上柔和。紫骡起程,缓缓向涤尘馆去了。
菁莲一骑绝尘,率先到了涤尘馆。不等她下来,紫骡昂声怪叫,差些掀翻了她。菁莲喝住骡子,看了也是吃惊。涤尘馆前一溜三五十匹腾骥,热得腥红舌头直吐出来,墨黑翅膀乱扑,四蹄乱踏。四五个黑衣奴人,忙得黑衣透湿,一桶桶水直往腾骥浇去,替它们降温。
菁莲初见腾骥,心下称奇,看得发呆。更奇的是扎罗雪,它不怕热,悠然自得吃着草料,时而鄙视一下闹腾成团的腾骥。
菁莲正看得有趣,却听有人冷冷道:“海水温热,再泼也是白费。”
菁莲循声望去,却见个年轻男子,长身如玉,着一领黑袍,臂纹金饰,头戴黑纱冠,面孔漂亮的不似真人,偏要冷冰冰板着,慢慢走来。
他像带着磁铁,吸着菁莲转不开眼睛。男子走到腾骥前,奴人带着哭音急禀:“大人,腾骥白日不能视物,只能夜间起落。这是最后一批,原本算定时日,该放它们回去。谁知东境天长,亮的早,黑的晚,这时辰太阳还晃眼睛。”
男子冰冷道:“东境天长,这一条都忘了,还说算定时日?”奴人答不上,嗫嚅难言。
菁莲倚了紫骡看着,只觉他又好看,又威风。她看的入神,一阵风响,黑衣少年擦身而过,奔到男子跟前长揖一礼,只不说话。男子便道:“霜冽来的好,设法叫腾骥好过些。再热死了,来这趟可真不值当。”
霜冽抱拳一礼,挥手叫奴人让开,然则看着乱叫乱蹦的腾骥,琢磨半响,回头呆看黑衣男子。男子叹气道:“你把水弄凉些,比热腾腾浇上去好!”
霜冽领命,忽得起指,刷一道冰锋直逼进水桶。桶里刺啦一响,慢慢起了霜气。霜冽退到一侧,奴人立即涌上,使冰水浇腾骥。腾骥得了痛快,啊昂大叫,却安静不少。
男子一笑,负手回身,正撞见菁莲紧盯着他。他们的目光空中一遇,男子立时转过脸去。
他看菁莲一眼,菁莲的心像桶里的水,刺啦一响。馆里奔出两个青衣奴人,见了菁莲便跪,口称殿下。菁莲微然点头,将紫骡交了,笑了大声道:“母亲和哥哥就到了,要拜见玄天王后,进去说一声。”
奴人应了,一个牵了紫骡后面去,一个引着菁莲入馆。菁莲走过黑衣男子身边,冷不丁问:“大人如何称呼。”男子本不想说话,奈何霜冽是不开口的,他只得回身道:“小的北七星墨灵骑乙等护卫。”
菁莲听他乙等,未免失望,还是问了:“大人叫什么名字?”
男子想了想,坦荡一笑:“他们叫我,雪狼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