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蒙跳下车,揭帘子叫夕生下来。巷子里有乌黑小门,门里庭院与彼澳馆相仿,无树无景,很空阔。
房子是砖石的,夕生看着并不怪。他并不知在北境,砖石房子只有王殿和这里。司蒙领他匆匆向前,转进一道砖墙。墙中有墙,司蒙向左七步,又有墙。他旋而向右七步,仍有墙。如此这般,连绕了十八个弯。
走出墙群,夕生见着个石屋,像整块方石头掏空了,没有门,张着黑洞洞的口。身后轧轧声响,墙群轰然移动,拼作一面整墙。
司蒙推了夕生一把:“进去!”夕生一让:“我不去!这是哪里,你不说清楚,我不进去的!”
司蒙咬牙道:“你若想活命,就快点进去!”夕生梗脖子道:“你要杀,就在这杀了我!别拿这些来吓唬人!”司蒙冷笑道:“我要害你,还要费这些事吗!”
夕生暗想,他说的不错。司蒙又道:“不是为了保你一条命,我也懒得趟这混水。”他掌心蓄力,贴力夕生背心勉力一送,喝道:“进去!”
夕生被他一推,直跌进洞里。他踉跄站稳,举目四顾,这里黑得可怕。夕生想:“司蒙守在门口,横竖是出不去。我身上这些怪异,冰雪术、眼中泪,还有眼睛发绿,奚止总是不答,也许答案就在这洞里。”
他横下一条心,要找玉回去,就要把疑点都弄清。知已知彼,才能见机行事。夕生一面想,一面小心向前,越走越黑,空洞无声,连一丝风也没有。夕生擦着地面,双手在前舞摸,像个瞎子步步前行。
他边走边数,大约五十步,前方隐隐有光。
伸手不见五指,萤火之光也叫人欢喜。夕生心生欣喜,光点近了,不一时到了眼前,夕生却愣了愣。
眼前景致,说它美,美中透着邪气,说它阴森,分明又很漂亮。
光点不在空中,埋在地下。冰面磨得透明,冻着一束束银针松。银针松铺排讲究,团作一簇,有大有小。远远看去,光点组成像是星斗,尖角曲折,点与点相距一步之遥。
夕生不敢贸然前行,他抬脚虚放冰面,微微使力。便听着极清脆的卡擦轻响,像碎了玻璃,触足的冰面哗得直塌下去,晶亮的冰屑一闪,便消失在无底的黑暗中。夕生吓得急晃,一条腿收势不及,向后猛倒在地上。
他定神看去,碰到的冰面塌了,冻了银针松的冰层犹在。夕生想了想,坐在地上伸出长腿,向右边放一放。
咔嚓脆响,冰面又塌下去,夕生忙收回脚。他抱膝观望,冰面塌得干净,只余了银针松的光点,半只脚大小,虚悬在黑暗中。
只有冻着松枝处能落脚,别处都是虚的。夕生伸头瞧瞧,黑暗幽深,并不知深有几许。
夕生暗想,如果一无所获出去,又何必走这一趟。司蒙随和稳重,今日在研习所的失态总有缘故,很可能同他身上解释不了的奇怪有关系。
他自小学武,骨子里很有不服输的英雄气。英雄气直顶上来,夕生脱了袍服,仅着中衣,提丹田气稳往呼吸,轻轻一跃,踩上光点。
武生跳梅花桩也是常事,夕生摒尽杂念,灵台清明,攒力于腰腹,纵跃向前,只捡光点处落足。冰面脆薄,他不肯久立,足尖只借力就跃出。光点忽大忽小,曲折迂回,夕生起初还数着,慢慢记不住数,只知咬牙跳跃。
也不知跳了多久,他一身大汗,光点只不见尽头。银松针渐渐失了踪迹,只余下光点,只容足尖虚落。夕生回望一眼,来路杳杳,回去不可能,歇息不可能。他很后悔,说不应该逞能,跃上不归之路。
他渐渐到了极限,汗顺着下颌砸在冰面上。眼睛微有模糊,简直看不清前方光点。只凭着惯性,机械向前跃着。又过了盏茶功夫,腿渐渐发酸,腰上卸了劲,猛然脚下一软,夕生急晃几步,差点错过光点。
他稳下神,却没有歇口气的功夫,只能咬牙往前蹦。麻木之中,他想起戏曲艺校,清早五点,张师傅操根藤条,挨个宿舍敲打,抽他们起床练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越是严寒酷暑,越是要加功课。都说跑步枯燥,其实不,最枯燥的是“耗山膀”。
中午一点,直耗到晚上七点。夕生每次都说,我要死了,要死了,可他活下来了。张师傅说,功是练出来的,架势是耗出来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你练的什么样,上去就是什么样。
回忆被现实痛苦迅速打断。光点没有尽头,他不能停。跳出来多久,来路就有多远,夕生根本不知道前途和退路,哪一个更容易接近。最可怕的是不能休息,停了就掉进深渊。他气喘如牛,周身酸得提不起劲,比“耗山膀”更痛苦。
“我要死了,”夕生想:“这一次,我真的要死了。”
跳下去是累死,落进深渊是摔死。两种死法让夕生选,他要选后者。他慢慢浮起念头想放弃,总之是死,不如死的舒服些,何必熬到最后。
意志一动摇,身子说发软。他足尖一晃,险些踏在冰面上。求生本能猛得拉他,夕生拼命奔出一大步,连跃两个光点,勉强稳住身子。他绝望的意识到,放弃由不得他选,死亡近在眼前,。
半山市场他也曾弥留,至少有欧小山和周泉陪他,此刻孤身一人,死也死的无声无息。司蒙会把他的死讯带回去吗,他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夕生累的不愿去想。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总之他要死了。
汗像水往下流,迷了眼睛。他坚持不住,只想躺平了歇歇,每根神经都在痛,每个细胞都在经受折磨,夕生实在跳不动了。
“妈妈,”他心里说:“我回不去了。”
想到妈妈,夕生像被劈头浇了冰水,猛然清醒了些。
死在半山市场,何亦竹至少能见着他的尸体。可他无声无息死在这里,何亦竹这辈子都不甘心。相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失踪。夕生明知身世有异,可他不肯深究,只为了他有妈妈。他有何亦竹这个妈妈已经知足,他不想再多出个身世,多些没必要的牵挂。
她一辈子没结婚,独自拉扯夕生长大,除了唱戏,她的全部情感就是夕生。夕生长大了,年华老去,何亦竹是这世上最需要他的人。
换了别人,收养了个会凝冰的小怪物,说不准推他出名挣钱。可何亦竹没有,她小心翼翼,担惊受怕,只要夕生做个正常普通的孩子,只要他平安开心一生。她赶到北京把美瞳珍重塞进夕生手里,那幅画面夕生永远忘不了。
“我不能死。”夕生咬牙想,“我要回去,我死了,周泉欧小山也回不去,妈也等不到我,我不能死在这里。”
他又想起张师傅,还有跟在身后飞抽的藤条。“气不正,意不顺,”张师傅的沙喉咙怒吼:“小猴崽子缩肩窝腰,想偷懒,当我看不出来!”
偷懒!夕生忽然想起辛多的话:“方者以正其中,规矩不可易,转动和顺,不可乖戾。”
他远眺无际延伸的光点,暗想:“也许这就是渊薮,只是个练武场。只要不偷懒,总能走出去!”他凝定心神,摒清杂念,眼中心中只余光点。
夕生每一纵跃,必合规矩,不肯为了累偷懒。如此纵出百十步,夕生渐感自在,越纵越快,远远看去,仿佛飞足踏光而行。光点渐次相连,茫然一片,夕生大喜,已是无处不可落足,无处不可栖身。
他正在飞步向前,刷一阵风响,密麻麻的光点骤然消失。
夕生一声惊呼,踏空直坠下去。没等他回神,砰得踏了实地,嚓得轻响,眼前忽然一亮。
是个房间,铺着光洁清爽的水牛皮。一案双椅,两侧各有大设,填着银针松,别无它物。夕生小心试足,却能踩实。他一步三顾走到案前,案上搁着陶缶,缶下压了字条。
夕生取字条看了,并不是文字,是幅图,有人捧缶痛饮。
陶缶盛着黑乌液体,像熬成放凉了的中药,闻着像苦酽。夕生一身大汗,口干舌燥,想到苦酽爽口,举碗略尝,正是其味,立即咕咚喝干了。
他饮尽苦酽,便听身后微响,悉悉索索,犹如万蚁爬行。夕生蓦然回首,虚空黑暗里,悠悠飘来一把椅子。椅子越飘越近,进了光亮,夕生才瞧出那是沙椅。飞沙漠漠,聚而不散,凝形成椅。背向夕生坐着一人,白绫深衣,满头乌发竟已花白。
夕生看得呆了,椅子打个旋,转了过来。夕生先看见芥隐的眼睛,昏黄浑浊,全无昨日英凛。他歪在椅上,仿佛很累,紧紧盯着夕生。
椅子飘而不落,载沉载浮。夕生不禁轻唤:“大人!”
芥隐盯他良久,似哭非笑,轻声说:“好,很好,好极了。”
夕生不解其意,又不敢说话。芥隐问:“你从哪儿来?”夕生怔道:“彼澳馆。啊,不,是研习所。”芥隐泛一丝苦笑,微微摇头:“我问你,你从哪儿来。”
夕生暗想,这是什么意思,他识穿了我是假冒王子?可他在凛魄塘边与雪狼王说话,分明知道我是冒牌的。他嗫嚅难言,却听芥隐长叹道:“你在结界那侧,过的好吗?”
夕生猛然一吓,背上汗毛根根竖起,紧紧盯着芥隐。芥隐叹道:“淳齐出世,是我守在门外捧着出来,你又何尝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又能如何。”夕生喃喃道:“大人说的什么,小的听不懂。”
芥隐的声音饱含深情:“我只当有生之时,是再也见不着你。”夕生傻听着。
过了一时,芥隐叹道:“既然去了,为什么要回来。”夕生受他感染,好像声音大了能吹散沙椅,轻声道:“我不想来,我想回去。”他也不知如何,认定了芥隐能帮他,扑通跪下深叩道:“求大人指点,让我能穿过结界,我想回家。”
“家?”芥隐轻喃道:“哪里是家?”夕生跪得笔直,仰面道:“生我养我之处,就是家。”
芥隐摇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父不是父,夫不是夫,何处为家?”他说得苍凉,让夕生想起太黄悲嗥。他膝行数步,哀恳道:“大人,我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怎么才能回去!”
芥隐勉强一笑:“你如何来的,说给我听听。”夕生心想:“我到四极只有一天两夜,人事不熟悉,芥隐能不能信并无把握。奚止的事攸关性命,还是不要牵累她。”
他于是含糊道:“我原是个演员,认得一个导演卓妙。忽有一日,他说什么眼中泪,是心头血,在我胸口猛戳一指,我就,就到了这里。”
芥隐听了一呆,喃喃道:“白鱼幽荧……,他答应我和姐姐,会保你一世平安,再不叫你回来,如何食言!”他猛然跺脚,忽又呛咳,直咳得喘不上气,哇得喷出大口黑血,淋漓铺染在白衣上。
夕生心有不忍,向他爬了几步,急唤:“大人!”芥隐将手一摆,轻喘道:“无事。”他擦了嘴角血迹,淡淡道:“你既回来了,就帮帮你哥哥,他独力难支,我这老骨头也帮不上忙。”
夕生傻了眼:“我哥哥?”芥隐点头:“淳齐是你哥哥。”夕生脱口怪声说:“雪狼王?”芥隐道:“三十年前,你母亲,就是我姐姐,北玄天的故后芥菱。她受兽主泯尘诱骗,做了违礼之事,生下了你。”
夕生哪里肯信,傻道:“您认错人了吧?”芥隐道:“入关那日我已奇怪,你的轮廓有点淳齐的影子。”他停一停又说:“你父亲是兽,母亲是仙,虽不似半兽人眼泛碧光,可你的眼睛仍是发绿。”
夕生听了这一句,心知大错不错,跪不住坐在腿上。芥隐道:“辛多开了天目,瞧出你被压制的秘属。若非如此,我并不敢肯定。你生下半斗时光,我眼瞧着白鱼幽荧以冰雪术注封住了你的秘属生长。”
很久,夕生艰难问:“我是半兽人吗?”芥隐摇头:“不,你是仙与兽的后代,是孽。”他怆然道:“天台封禅,礼玉集结问天,沾了你的心头血,大结界立时消散,神兽飞天,天意堵截,女娲娘娘再不理人间之事!”
他向夕生急道:“泯尘知道你在四极,他穷其所有也要找到你!”夕生脑子发蒙,一时难做反应。芥隐又道:“可被他找到,他舍不得杀你。更可怕的是被四部落王知晓,那你只有死路一条!”
他攥紧沙椅,紧盯着夕生:“你母亲求了白鱼幽荧,用她的命换你活着,他送你出结界,她便自杀,再不叫泯尘找到你母子下落!”夕生额上微冒冷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芥隐沉声道:“我要对得住我姐姐,就要保着你,保着你活着,保着你不被泯尘找到!”
夕生摇头道:“不可能!”他拼命摇头,想摇掉这个荒唐的故事:“你凭什么说我是仙兽后代?你说的那些,长相,眼睛,冰雪术,也许凑巧撞上了!”
芥隐叹道:“我愿意相信你,四部落王却不肯信你,宁可杀错了你,也不能叫你跑喽!”
宁枉勿纵,夕生只当它是成语。
“为什么一定是我?仙和兽的后代只我一人吗?那么多的仙民,那么多的兽族,为什么只盯着我一个,就因为我是兽主泯尘,和,和,……”
夕生猛然懂得雪狼王的古怪。芥菱,这只是个陌生名字,他只是听了个故事,可他不肯把她与兽联系在一起。
他想起诸怀,想起舞非子,想起奚止说的,黑夜花园里,数百只埋着尸体的,没有脸的猴子。
夕生苍白着脸,惶然看着芥隐,想听他说:像你这样的也有,只是不多罢了。只要有这一句,夕生仍可拿出现代人的洒脱,忘却伦理洁癖。
芥隐说:“仙兽*交合有犯天条,重则天雷击身而亡,轻则绞痛三日而死。只有我姐姐,兽族试了几万年,只有我姐姐,她生下了你!”
芥隐语带哽噎:“我不管你父亲是兽是仙,我只认你母亲,她是我姐姐,我就是你舅舅!”
“舅舅……”夕生轻声自语,心中却是空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