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生一急,站起身道:“快,快换衣服。”说着奔去衣架扯深衣。泥鸿道:“殿下,大人说了,见王不叫穿绣花的,要素的。”
他说着抖展带来的黑绫深衣,比入关那件简洁窄小,并不绣凌梧莲。泥鸿小山一头一个牵了深衣,手忙脚乱替夕生穿妥了。夕生系着腰带,带了泥鸿匆匆去了。欧小山直送到殿外,看着他们没了影。
她哼着小曲进殿,心情极好。“原来他吃不饱会着急,”欧小山想:“那就容易了。”
小山姐虽然演不好戏,唱不好歌,但是做饭技能还是过硬的。自从到了北境,奚止又熟悉又能干,杀得了怪兽怼得了雪狼王,衬得欧小山一无是从,简直像个包袱,让人恨不能丢了。
她二十岁出道,六年红遍大江南北,表面上随和亲切,其实很要强,小女生的要强。在夕生面前被奚止夺了光彩,她很不舒服。这下可好,夕生另有软处捏在她手里。姜奚止嘛,欧小山笑一笑,她最多会变几个果子来吃。
欧小山哼曲子收拾碗箸,把夕生的软榻铺弄平整,高兴出殿去了。她知道厨房在哪,选着小亭子煮饭,为着离夕生近些,让他能找了来。她踩着溜滑地面向厨房走去,走了几步却停了,啊呀一声,检视着仿佛漏了小勺子。
“真粗心。”她笑眯眯责备自己,又回去拿。刚走到寝殿前,却看着门开着半扇。欧小山皱眉想:“我出来时是关了门的。”她再三确认,踮了脚尖凑到殿门前,奚止在屋里。
她站在那件高挑着的凌梧莲深衣前,傻傻看着,不一会,轻轻抱住了衣袍,把脸贴在上面。
欧小山心里一拎:“她果然喜欢何夕生。”好心情瞬时飞得没影,她沉着小脸想:“她比我美,又比我能干,还有雪狼王帮着她,何夕生看上她只是早晚的事。”
她心情沉重,也不说话,也不进屋,转身往厨房去了。
欧小山刚走,雪狼王银袍一闪,转到殿前。他看看欧小山落落的背影,并不知何事,转身便进殿。奚止听了声音,赶紧丢了深衣回头,正撞上雪狼王跨进来。
雪狼王愣一愣:“你怎么在这里?”奚止心里狂跳,拿不准他有没看见自已摸那袍子,低声说:“他的袍子丢在池塘那里,小的送回来。”
雪狼王翘了脚往圈椅里坐了,挖苦道:“这就他他他的了,真能插缝献殷勤。”
他忽生好奇,笑道:“昨晚事多,忙到现在,我问你啊,那个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奚止一怔:“流月吗?”雪狼王摇摇头:“不是流月,是另一个。”奚止哦一声:“叫小山。”
雪狼王喃喃念着:“小山,小山,嗯,这个名字好听,小山。”
奚止冷哼一声:“小山再好听,也没有王女奚止好听。”雪狼王冷笑道:“不是说没听见吗,这又听见了!”奚止顶道:“殿下说没听见,我可没说。”雪狼王啧啧道:“我说你挂着张脸,跟我欠了你二百袋粮食似的,原来为了这个。”
他翘着左腿,偏要把右胳膊架在腿上,摆POSE道:“你怕殿下娶了王女,你就做不成正妃啦。”
奚止木然不理。雪狼王咯咯笑道:“做不成正妃,总能做侧妃,只要殿下喜欢你,还是能吹着枕头风,找到那个孽,是不是?”奚止瞧他一眼:“谁是殿下?”
雪狼王微然一笑,收身子坐好,挖苦道:“不过我看着啊,殿下并不喜欢你,他喜欢小山。”他得意着抚抚腰带:“换了我,我也喜欢小山,这小娘子有趣,那两只兔子牙,哎哟,可爱。”
奚止剜他一眼,冷冷道:“金芍园会近在眼前,你不琢磨正事,尽想这些没用的!”雪狼王冷笑:“我给你派个任务可好?”奚止静听不语,雪狼王走到她跟前,捏一捏她下巴:“你把这事做成了,我就给你一条孽的线索,让你给泯尘交个差。”
奚止平静问:“什么?”雪狼王道:“你这么美,可别浪费了。到了金芍园会,你替我粘紧了淳于,不许他接近王女。”
奚止微吸冷气,嘲讽道:“你就不怕我趁机搭上淳于,帮他做王?”雪狼王手指用力,捏得奚止颌骨微痛:“我不怕。要斗,我们就试一试。”
“他只会欺负我,”奚止想:“就算告诉他我是奚止,他也不会改。他就是这样冷血无情。”昨晚那一吻之后,她的心乱糟糟的,她越想平定,越乱得定不下来。
雪狼王凑近她,闻一闻她柔软脸上蓬勃的香气:“不知道我那个弟弟,他喜不喜欢老木头精。”奚止轻声问:“你要我告诉他,我是碧姬吗?”雪狼王失笑道:“那不然怎样,你这香味遮不了,总不能说你是奚止。”
他的长睫毛一眨,害得她跟着眨了眨眼。她带着报复心想,若是淳于知道我才是奚止,看你怎么办!
她转而沮丧。王女奚止,只不过是四个字。除了火凤和碎成两半的赤璋,她一无所有。那个假奚止,她才是真正拥有南境的人,娶了她,才是娶了粮仓,娶了奚止,不过是娶了一条复仇的血路。
她忽然张口,一口咬住雪狼王的唇。雪狼王吓得抽身便退,抹了唇怒道:“你干什么!”奚止微生得意,笑一笑道:“你离我太近了。”
雪狼王正要发作,便听着院里冰轮擦擦,像是来了人。
他向圈椅里坐好,抚着银袍下摆,只当诸事皆无。
殿门开处,夕生脸色难看,一步跨了进来。见着雪狼王恭敬道:“大人。”雪狼王问:“何人来传令,说了什么?”夕生道:“是平常来的。”泥鸿已呈上黑绫诏书。
雪狼王接了,漫不经心打开。
“见字晤:着七日后启程,与淳于共赴东苍天金芍园会。事多,未时不见了。”
他看罢了,满面笑容卷着诏书。殿里悄静,飘着黑绫磨擦的细碎声。
“此生不再相见,”雪狼王想:“他说到做到。”他将黑绫诏书抛给泥鸿,一言不发起身,飘然出殿。泥鸿忙忙跟上。
殿门开着,早上的艳阳不见了,院子里是阴灰的天,呆漠的雪。良久,夕生说:“他也许在盼着未时。”他等不到回答,转脸看了看奚止。
奚止看着大开的门入神,像没听见。夕生觉得,自从她遇了雪狼王,仿佛变的迟钝了。他伸手在她眼前招招:“想什么呢?”奚止一惊,恍然回神,问:“诏书写的什么?”
夕生复述一遍:“你知道我不认字,是平常念了,我记下的,大意思没错。”他忍不住好奇:“他父子俩究竟何事,他爸像是不喜欢他。”
奚止道:“得知他是大王子,你像是不惊奇。”夕生吃饱了,脑子也活泛了,笑道:“我这辈子的惊奇全在半山市场用完了。”他心中暗道:“我管他是大王子,还是雪狼王,借着这个位子,拿到玉回去是正经。”然而想到厚王厌烦大王子,深感这事不容易。
奚止却想:“他若知道自己身世,只怕还要再惊奇一次。”嘴上却不说,笑一笑道:“他爹待他不好,你拿玉就不容易。”夕生道:“你有办法吗?”
奚止笑道:“你拿不着北玄天的玉,能拿东苍天的玉啊。”夕生一喜:“是啊,我如何没想到。”奚止道:“东苍天的纯王爱重王后枝离,凡事都听她的。枝离最喜人赞她美,你去了,记着要夸的勤,把她哄得晕了头,我们就好见机行事。”
夕生问:“如何见机行事?”奚止道:“我又没去过东境,哪能布置的详细。不过你照着这条道走,拿着青圭,便早些回去,拿不着,再回北境想办法。伸手不打笑脸人,夸人又不吃亏。”
夕生觉得她说的有理,胡乱点头。他到了四极两眼一抹黑,拿不出什么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北境天短,就这一会功夫,天色已是昏漠。他俩站在黑漆漆的殿里,各想各的心事。
外头一阵喧闹,是司蒙的声音:“这十个你领去厨房。这两个机灵,留给殿下伺候吧。”接着泥鸿说:“大人那里呢,你只想着殿下。”司蒙笑道:“大人有霜南霜冽就得了,他不喜欢生人。”
夕生想:“是了,司蒙买伺候的人回来,如何买了一整天。”
泥鸿小声向司蒙说了句什么,司蒙惊道:“她晚上还做不做?”泥鸿笑道:“霜冽在缠着她,布置完了,你也来瞧瞧。”司蒙答应了,领着两个奴人向寝殿走来。
司蒙到了门口,道:“殿下屋里这么黑。”他转脸吩咐奴人:“你跟到厨房,掌了光来。”奴人答应,转身去了。司蒙领了另一个,一步跨进殿来,行礼道:“见过殿下。”
夕生点头:“免礼。”司蒙笑道:“关内并非有钱就能办事,挑出四十个人,真是头痛。”奚止便问:“都是留民吗?”司蒙道:“半兽人低贱,不能接近贵人,自然是留民。”
他叹一叹道:“北境太苦,留民都跑光了,如今想找留民真难。”奚止哼一声:“仙民做官,留民做奴,当然留不住人。”司蒙不悦:“小娘子,你们离南境近些,南境不是这样吗?”奚止道:“当然不是。仙民留民都是平等,除了星骑,文官人人做得。留民里也有聪明仁杰的。”
司蒙无话,笑一笑:“这事和我可说不着。”
他说着,外头忽然一亮,四个奴人捧了托盘,躬身跨入。托盘上各摆六只三足鼎,肚大足肥,翘着嘴。鼎是冰制的,壁极薄,里面塞着银针松,晶莹透亮。
奴人将二十四只三足鼎摆满屋子,大殿亮了起来。奴人也着黑衣,却是一块黑布紧裹身体,裹得极紧,走路只能迈小碎步。
夕生逐一打量,都是不认识的面孔,呆漠平静,不见奇巧。夕生略有失望,暗想周泉这样机灵,为什么不混进馆来。却听司蒙问:“这些是中设,大设呢,总要拨两件过来,都给了危阑楼吗?”一个奴人便答:“就来了,大设沉重,跟在后面。”
正说着,外头脚步沉重,两个奴人相继进殿,背负近一人高的冰罐,也填满银针松,灿亮生辉。前头进来的还罢了,跟在后头的跨进来,脚下打个滑,险些摔了。
司蒙急道:“小心,小心,彼澳馆存的是王后爱物,打一件少一件。”奴人含混答应:“是,是,小的知道。”夕生听了声音便喜,凑了银光瞧瞧,正是周泉。
他立时高兴,恨不能屋里人都走光了,独留他俩说话。司蒙见摆布妥当,却指了两个奴人:“你们随我去沐浴换衣,回来就在这里伺候。”夕生见他并不指周泉,正在失望,奚止早认出了,这时却道:“留在厨下最好,不愁饿了。”
夕生想,她是暗示莫提。想来也是,刚入关一日,就指了亲信,传到雪狼王耳朵里,只怕反而坏事。他于是点了头,看着周泉道:“你们好好做事,总有好日子的。”
众奴人应和,司蒙也就告退了。
人都退下了,屋里又留了夕生和奚止,却是无话。夕生想,若换了小山,话总说不完。对着奚止,他很是拘谨。
他想了想问:“他们今天说到东境见炎天王女,说的是你吗?”奚止点头。夕生奇道:“你明明在这里,为什么说和炎天部约好了,要大王子去东境见你?”
奚止默然无语。夕生道:“有什么难事就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奚止惨淡一笑:“你有什么本事帮我?”夕生道:“我想我也没本事拿玉。可总要试一试,不能放弃。”
他言辞温和,和雪狼王截然不同。奚止心想,他说的对,也许做不到,可总要试一试。
夕生见她惆怅,轻声问:“不方便让我知道吗?”奚止道:“没什么不方便,只是说了也没用,我也不想说。”夕生便问:“那么谁能帮你,雪狼王吗?”奚止心里突得一跳,却不说话。
夕生瞧她一问三不答,也失了兴致,叹道:“你不说就不说罢。”他往软榻上一倒,望着穹顶想:“说什么仙民,听着厉害,看着厉害,其实并没有我们过的好。有事找警察,无事上上网,衣食无忧,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呢。”
想到衣食无忧,他肚子又饿了。
奚止却开口了:“雪狼王会帮我吗?”夕生歪头看看她:“他和你很像。”银光灿灿,奚止幽幽瞅着他。夕生道:“你们沉甸甸的,看着都累。一个瞒着不做王子,一个是王女死活不说,这是为什么?”
他说的轻松,奚止听来却沉重。若非不得以,谁又愿意这样。
她半晌道:“你总见过化人氏。”夕生道:“见过啊。”奚止道:“假如彼澳馆里都是化人氏幻的,你会怎样。”
夕生听了,半抬了身子,犹豫问道:“我在雪屋就想过,你打死不认是南境王女,是不是炎天部的所有人,都成了化人氏?”
屋里飘摇的沁香变了,草木腥气满满浓茂。奚止不说话,一眨不眨瞧着夕生。
银针松很亮,可她的眼睛更亮。夕生坐直了:“那你的父亲,母亲……”奚止打断他:“还有我!”
夕生想起入关的排场,他是不受宠的王子,来接的有那么多人。
“全部变成化人氏,”他喃喃问:“连星骑也是吗?”
奚止道:“南境七星,他们灭了五星,只留下金羊骑、月鹿骑。”她平淡说:“我没见过那么多死人,全是死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