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生并不想找奚止,只为了怄气甩下这话,领了流月便走,一眼也不瞧小山。
他气冲冲走出去,慢慢平静了,可吃不着肉汤捞饭的恼火突突乱跳。流月快步跟了,她穿着和小山同式衣裙,两肩微鼓,藏着银铃。
流月小心问:“大哥,有件事问问你,方便吗?”夕生压着火气,勉强道:“什么事,你说吧。”流月问:“大哥,昨夜见的大王子去了哪里?”夕生想起她并不在“大王子”被杀现场,他不想骗她,又不敢说实话,笑一笑道:“刚刚入关,雪狼王怕不安全,叫我替一替。”
流月松了口气,笑道:“原是如此。我说呢,怎么大哥做了大王子。”夕生小声问:“你的王女姐姐没交待什么?”流月摇了摇头:“姐姐只说不许多问,不许管闲事,见着再奇怪的事,也烂在肚子里。”她一时愁容,轻声说:“她说,我敢乱讲,就送我回上卿府。”
夕生笑道:“你放心,只要你乖顺听话,她就会设法保全你。”流月欣喜道:“真的吗!”夕生点头:“你想想,她自身难保,还记挂带你入关。若是要害你,又何必多这个事。”
流月心想,她带我入关,却不是为了保全我,是要我说出如何同巫女碧姬联系。她心里这样想,却不说出来,只笑一笑。
夕生一时无话,两人默默前行。夕生无话找话问:“你们三个住在一处吗?”流月莞尔一笑:“是呢。那院子叫木桐院。姐姐住一间,小山姐住一间,我住一间。”
夕生听她一口一个姐姐,忍不住问:“你多大了?”
流月道:“我是月棠修得人形。五百年季季开花,修作精怪。又五百年不误花期,幻作人形。”夕生吃一吓:“那你有一千岁了?”流月笑道:“那可不止啦。”夕生喃喃道:“那你还叫她们姐姐?姜奚止我不清楚,欧小山只有二十六岁。”
流月苦涩一笑:“年岁大有什么用,还是任人宰割。”夕生不解道:“你们修作人形,总该有些本领,为何任人宰割?”流月却说:“大哥,你没有去过南境吧?”
夕生摇摇头。晴空蓝得透明,流月道:“南境和这里不同,遍地草木,奇花异卉数之不尽。南炎天掌草木生长,我们仰受精华,只要心意笃诚,便能容易修得人形。”
她轻叹道:“这个心意笃诚,却不容易。须得十足十的敬天礼天,不能有一丝怨念,方能修成。”
夕生暗想:“十足十的敬天礼天,那就是做温顺羔羊,做傻白甜。”流月微叹一声:“阿草国姐妹良善温和,总要以和为贵,却处处受人欺辱。”夕生道:“可你们的巫女碧姬却不良善,用银铃透骨,把你们卖到各地为奴为娼。”
流月柳眉紧皱:“起先阿草国并没有巫女,姐妹们修作人形,嬉戏山野,很是快活。忽有一日,一株并蒂莲双修成形,有了姐妹两个,就是朱姬、碧姬。她们姐妹却和我们不同,是真正的姐妹。朱姬热情,碧姬冷淡,她不爱理人,却爱抱怨。”
夕生问:“抱怨?”流月道:“怨天怨地,只恨自己是草木所化。”夕生奇道:“你又说心意笃诚才可修作人形?”流月道:“可她是并蒂莲所化,全仗朱姬替她攒了修为。碧姬常常和姐妹吵闹,朱姬总替她赔礼。姐妹们看在朱姬面子,也忍让她。谁知时日久长,碧姬居然厌恨朱姬。”
她停了停,玩着襟上系带。夕生小声道:“那么后来呢?”
流月一笑:“后来她结识了兽主泯尘,得了法力,杀了朱姬,又把我们逼在一处,反抗的一律杀了。我们本就是心意笃诚,遇事忍让惯了。她便自称巫女,又将我们银铃穿骨,送去各部换了口粮财宝。”
夕生问:“那她的异香又是怎么回事?”流月摇了摇头:”这个我真不知道。她的香并非天生。朱姬活着时,她并不香。”她想了想说:“那香味和王女姐姐不一样,香得熏人。”
夕生隐生好奇:“你知道她的底细,也算阿草国的老人,怎么这时才被卖到北境。”
流月苦笑道:“碧姬心狠手毒,知道她根底的姐妹,都叫她想法子折磨死了。眼看着同期修成的姐妹一个个仙去了,我不敢再留在阿草国。这次北玄天挑人,有个新修成的粉桃怕北境艰苦,夜夜啼哭,我便答允她,替她来了北境。”
她说罢了,低头看路,再不说话。夕生轻声问:“你宁可来北境,也不愿留在故乡。”流月摇头:“我不想来北境,也不想死在阿草国。修为千年,何不珍惜已身?”
夕生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想回南境吗?”流月道:“我不敢回去,回去了碧姬不会饶了我。”夕生心下微动:“那个新修成的粉桃,碧姬会放过她吗?”
流月默然无语。夕生想:“她为了自己逃出来,明知碧姬狠毒,欺负新人不懂,就推她入火坑。她看着客气柔弱,其实很自私。”
心里想着,嘴上却问:“知道碧姬底细的姐妹都死,如何你却能活着。”流月笑一笑:“她未做巫女时,我就不同她吵闹,凡事总让着她些。”夕生道:“她还会念旧情?”流月嗯一声:“也谈不上旧情,凡事多巴结,别叫她惦记着就好。”
夕生不再说话。他原先并不讨厌流月,有时见奚止对她冰冷,还责怪奚止无情。听了她这番话,深觉流月不简单,能逃出阿草国,又逃出上卿府,关外雪洞里,姐妹都死了,唯独她死里逃生。
他回想昨晚见她情形,流月很是伶俐,姐姐大哥叫得很巴结。
流月却叹道:“大哥,你说我国人为何如此悲苦。”夕生道:“那么你设个法,回去做了阿草国的主人,带了姐妹嬉戏山野,不也挺好。”流月失笑道:“我?我并不想做谁的主人,姐妹一处开心就好,做什么谁管着谁。”
夕生听不出这话真假,敷衍着一笑。流月忽然拉住夕生:“大哥,那是谁?”夕生望去,抄手游廊里一人穿了白绫深衣,长摆曳地,匆匆往后院去了。夕生识得是上辅芥隐,奇怪他来得无声息,顺口问道:“这后面往哪里去?”
流月道:“是雪狼王择定的住处,叫危阑楼。”夕生有心打探,转念想到,雪狼王功力深厚,哪能容得他靠近。他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事,只推不认识。
又走了两步,夕生渐渐没了兴致。他原本无事要见奚止,不过为了怄欧小山生气。这时候自己气平了,肚子里的饿又逼上来。他皱眉道:“你们的住处我改日再去,你先回去吧。”
流月哦一声,独立院中,看着他转身匆匆走了。
夕生边走边想,彼澳馆总有庖厨,吃不着肉汤捞饭,总有白饭可吃。他也不知庖厨在哪,胡乱往院子深处走。院子空无一人,越走越深,好像走不到头。他越走越饿,一肚子火尽数发在欧小山身上。绕了几圈,眼前忽然开阔,是一片池塘。
天气寒冷,池塘没结冰,笼着淡淡雾气。中间有一小片泥地,不知是人工还是天然,上面生着几株树,柔软的枝条头发似的密垂着。夕生眼尖,瞧着树前站着个人,个子高挑,身影纤曼,正是奚止。
夕生隔了池塘想,她站在这做什么。奚止像不知他来了,呆呆看着远方。夕生左右无事,想问问她知不知道厨房在哪,捡了块碎冰扑得掷进塘里。
咚得一声,塘水微起涟漪。奚止惊了惊,向他看来。夕生刚要放声说话,眼前一花,奚止已到了面前。她冰了脸低低道:“小声!”一手挽了夕生的腰,刷得纵回塘中泥地,藏在密枝之后。
不多时,通往池塘的大道上,慢慢走来两个人。白绫深衣的是芥隐,银袍的却是雪狼王。
他们走到塘边,芥隐举目远眺,叹道:“彼澳馆原是处驿馆,离他的石殿最远,他把你放在这,是要眼不见心净!”雪狼王笑一笑:“大人不必多虑,彼此彼此,离他远点很好,清静。”
芥隐无话相劝,轻声说:“当年我送你母亲嫁入北玄天,起初便住在这里。你母亲说很喜欢这个池塘,只可惜无花无树。”雪狼王冷笑不答。
芥隐顾自说道:“他对你母亲还是好的。听说她喜欢,另择别处做驿馆,从南境兑回十株萝乔,又从西境担沙土填实一块,栽下萝乔。”雪狼王冷冷看着塘中半死不活的十株树:“萝乔不合北境水土,早死透了,枝条是用法术封了不落。”
芥隐啊一声:“我忘了,你娘常带你来彼澳馆玩。”雪狼王不说话,眼里一丝留恋。芥隐怕引他伤心,转开话头道:“我今天赶来,是为了你入关的事。”
雪狼王道:“舅舅来的正好,我百思不解,三十年了,说父子情我是不信的,他做什么要我入关?”芥隐道:“你还记得吗,你母亲曾与南炎天定下亲事,要你娶了王女奚止做正妃?”
夕生先前还听不懂,听雪狼王叫芥隐舅舅,惊得忘了饿,又听他同奚止有婚约,已是完全听傻。他侧脸看看奚止,奚止面如冰湖,毫无表情看着雪狼王。
雪狼王也没有表情,安静听着。
芥隐道:“南炎天的盛王以仁厚闻名,你母亲出事,你又被流放,炎天部不曾推婚。一晃三十年,眼看奚止到了嫁龄,他忽然想起这事,派人去南境见盛王,要给你们完婚。谁知盛王却说,婚约作不作数,要奚止说了算,她想见你一面。”
雪狼王冷笑道:“王女再矜贵,也不能定论婚约。部落联姻,南炎天肯便肯,不肯便罢,他不会如此不顾脸面,要送我凑上去。”
芥隐叹道:“他正是此意!今年正赶上东苍天金芍园会,他同炎天部约定,要你和淳于同去,在金芍园会上,让奚止见见你!”
雪狼王咯咯轻笑,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大,直笑得呛得微咳方才停了,满面笑容道:“舅舅,北境千里冰封,西境飞沙蔽日,东境是一座座水中孤岛,唯有南境,草木繁茂,土肥物丰。三极的口粮供给,大半是从南境兑回来。娶了王女奚止,便是娶了个粮仓,好,真好。”
芥隐道:“此事于你或是转机,若是奚止瞧中了你,凭着南境的嫁妆,淳于也无力与你相抗啊!”
雪狼怪声笑道:“大人就当他们傻子。淳于到了东境,必然使出浑身解数,要叫奚止动心。如此一来,母亲留下的婚约,倒成了他的媒人。”
芥隐奇道:“这个未必,男女欢情,要靠着天意,不是努力就能得到。”
雪狼王微微摇头,嘿然冷笑。芥隐叹道:“你为何弄个替身入关?你是宫正,未必能伴着前去东境,我看那小子呆头呆脑,淳于精明过人,他未必是对手啊!”
雪狼王冷漠道:“舅舅再莫抱着幻想,淳齐流放之徒,南境凭什么将王女许给我?金芍园会是个借口,堵了悠悠之口,把奚止嫁给淳于,只说是她相中的。”
芥隐劝道:“盛王仁厚,王后使君又与你母亲交好,即便他动这心思,炎天部未必会如此。”他看看雪狼王脸色,又说:“越是王室通婚,越是子嗣艰难。炎天部前两代不出王女,好容易有个奚止,生得又奇,又说神灵护佑,偏宠也是有的。”
雪狼王冷淡道:“舅舅总把人看得好。南境物产丰富,部落不愁吃穿,未免懒些。炎天部与世无争,星骑软弱,礼法松弛,只求个开心。眼下兽族不比从前,泯尘苦心孤诣,收服嚣人、化人、不才三大氏。他们抱团坐大,头一个想着的就是南境。”
芥隐默然听着,雪狼王冷冷道:“四极之中,北境最苦,战斗最强。生存当前,联姻结盟是最好的办法。嫁大王子还是二王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个日后能做王,能说了算。”
芥隐无话可答,只得问:“那么你是不肯去了。”雪狼王冷笑道:“为什么不去,当然要去。”他眯了眼,看向池塘深处的萝乔:“舅舅说的对,这是个转机,得王女者得王位,我当然要试一试。”
芥隐听了高兴:“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他忽又忧心:“未时面王,你可准备好了。他就是再无情,总也能认出他不是你。”雪狼王微笑道:“你放心,他不会见我。”
芥隐一呆:“什么意思?”雪狼王的笑仍挂着,却不肯再说下去。六岁孩童,心灵稚嫩,却能记事。出关前王父说的话,这些年他总是记着。
此生不再相见。
他从没奢求过,他还能回来,还能踏进彼澳馆。
他忽然说:“大人,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准备。”
芥隐是西颢天的幺子,自小散漫无志,只跟芥菱亲密。西颢天嫁女,他软磨硬泡跟过来,眼见淳齐出生,背着抱着哄到六岁,淳齐出关,便似挖了他的心头肉一般。
可此时立在他面前的雪狼王,已比他高出半个头,沉稳倜傥,不怒自威。芥隐心中暗叹:“他长大了,有他想走的路。我何必干涉,只管帮扶就是。”于是说:“那么我走了,你自己小心,别叫淳于那家抓了把柄。他虽无情,总不至于盼你死,那一家子,却是要置你死地方才安心!”
雪狼王微笑颔首:“舅舅放心,淳齐记下了。”他远眺萝乔,柔声道:“舅舅熟悉此地,我就不送了,这里清静,我想站一站。”
芥隐生怕打扰了他,忙道:“你不必送,彼澳馆我住过,认识出去的路。”雪狼王送出数步,作揖告别,直看着芥隐消失在庭院深处。
他并不回身,刷得倒纵而出,银袍飘摆,空中微一扭身,通得落在萝乔跟前,喝道:“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