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奇缘》,顾名思义同星星有关。都市的夜空找不着星星,卓妙不肯在横店取景,丽江比较理想,保障方便,景色适宜。
剧的背景设在春秋,以晋悼公和周公主芳晴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夕生扮演的慎危先生是其时著名的周裨家。用现在的说法,就是星象占卜师。
夕生浏览了剧本。春秋时周髀家分作三派,盖天派,浑天派,宣夜派。慎危支持盖天说,认为天圆地方,其间有物支撑。浑天派于是问慎危,这支撑物在哪里。
慎危认为,蚩尤与祝融战于不周山,败后以头触山,天裂而黑水猛兽滔滔于人间。女娲娘娘飞身补天,断神鳌四足以为“四极”,就是天地间的支撑物。
这说法自然受耻笑。唯独芳晴同情慎危。慎危因此一世钟情。
寻常意义的痴情男二,夕生驾轻就熟。观众喜欢看痴情空负又不改其志的角色,夕生却厌烦了。
也许让他厌烦的是同赵梓亮搭戏。
赵梓亮今年三十五岁,红了十年了。他五官秾艳,眉目口鼻都很标准,凑一起很让人喘不上气。比起来,他的帅是色彩艳丽的油画,夕生却是丹青山水,留着想像的空间。
十年前,赵梓亮也曾清秀惹人怜爱。时光催人,他的青涩褪干净了,五官就失了灵气,呆板端正着。赵梓亮心里明白,偶像剧的路是走到头了,该换换了。
转型没那么容易,要遇着好本子。机会到来前,赵梓亮抓着人气圈钱。他在横店有部戏和星野撞档期,总要抽身飞来飞去。
这晚上赵梓亮订了十二点的飞机,眼瞅着快七点了,卓妙还在慢条斯理。这一场是芳晴把慎危推荐给晋悼公,过场的戏份,卓妙NG了五次。
赵梓亮素来涵养好。心里把卓妙骂得臭死,脸上仍是笑着。再次NG后,赵梓亮微笑唤助理小武,柔声道:“去问问卓导,能不能上文替,我赶飞机啊。”
还没等小武转身要去,便听着咣得闷响。站他身侧的夕生眼前一花,大片的黑影扑面飞砸而来。赵梓亮吓得一缩脑袋,嘀溜溜后退七八步,算是躲过了。
夕生要躲不难,可是演芳晴的欧小山傻在那里。刹时发生的事,夕生无暇细想,一把拉过欧小山,护着她转了个身。
就是这一耽搁,黑影扑得砸在夕生身上,冲得他直栽出去。如此境地,他仗着武生底子,落地硬生生拧腰,自己垫在下面,让欧小山扑在他身上。
片场一片大哗,都冲上来扶人的扶人,看伤的看伤。夕生从人缝里张张,落下的黑影原是个人,女人。她穿着戏服,烟蓝色的长纱裙,戴着面纱。
很像饮宴戏的舞女装束,也许是个群演。
江栋拉了夕生问:“没事吧?”夕生摇摇头,却听着卓妙发火:“群众演员都管不好,她扑出来干什么!”
欧小山被吓着了,夕生背上擦伤一大片,片场停了进度。赵梓亮气得脸发绿,混乱中他让小武去请示用替身,卓妙没好气回了:“不行!”
那次意外之后,夕生发现赵梓亮有意无意针对他。
赵梓亮是大牌,进剧组有专用化妆师,从不进化妆间。化妆组手艺最好的迪森就给夕生化妆。原本没事,赵梓亮突然不干了,说专用化妆师不擅长古装,要迪森给他化。
剧组当然先照顾他。夕生只得起早贪黑,为了错过化妆时间。
他本想受些委屈熬完戏,从此江湖不见。谁知赵梓亮又出新招,他在横店的戏也是古装,他去轧戏,非要带着迪森,说迪森手艺好。
这算不上大事。比起明星耍大牌的秩事,赵梓亮的出发点还是“敬业”。剧组为息事宁人,在当地新雇了化妆师,让迪森跟着赵梓亮去轧戏。
受冲击最大的是夕生。摄像、化妆、武行,剧组三大不能得罪的存在。戏拍了三分之一,妆容变了,对演员实在是挑战。夕生心里憋闷,他知道不能同赵梓亮硬拼,接受了剧组的安排。
新来的化妆师叫姜奚止。夕生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香。她不知用什么香水,香得沁人心脾。夕生跟过不少剧组,竟是没见过她。准确说他一直没见过她的脸,姜奚止总戴着一次性口罩。
她个子高,身材苗条,穿古城流行的到膝长衬衫,黑得发亮的长发贴头皮束在脑后,冷冰冰的生人勿近。
夕生隐约觉着在哪见过她。回忆很久,她戴着口罩的身材模样,很像那天晚上扑出来的群众演员。
姜奚止化妆要求夕生闭眼。慎危的妆加上头套总要四十分钟,夕生想看看剧本,刚睁眼,奚止就命令:“闭眼!”
夕生只好乖乖闭上眼。化眼妆时,夕生能睁开眼。奚止凑得他很近,黑长的睫毛扑扑闪着。她的眼睛很漂亮。
那不是凡尘的漂亮,是处子之地的湖水,澄静深邃。
奚止的手艺出乎意料的好。夕生不拍戏时懒得保养皮肤,上妆时不吃粉,高清镜头,拉近了浮着粉粒子。他在奚止手下却焕然一新,皮肤柔软鲜嫩,看不出上了粉,夕生很满意。
按下葫芦起了瓢。赵梓亮不折腾了,欧小山又上了场。她非说奚止手艺好,也不肯用自己的化妆师,要奚止给她化妆。
夕生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口子是盯上他了。
后来发生的事,说明他误会了欧小山。欧小山并不叫奚止去她房间,自己起的绝早进化妆间,卸妆又先让着夕生,摆出的态度是:只欣赏奚止的手艺,并不想为难夕生。
夕生观察良久,觉出欧小山并没有恶意,倒比先前多留意她几分。
欧小山26岁,她的漂亮就是甜。眼睛的出彩掩盖了不足,鼻子虽小巧却蒜头,两颗雪白的兔子牙总要冒出来,她习惯抿着嘴,掩盖兔子牙。
她的评价毁誉参半,流行说法是业务太差。骂声越响粉丝越护主,她眼下电影电视处处开花,刚出的单曲成绩喜人,发展的顺风顺水。
夕生原本对她印象不好。一来她是赵梓亮绯闻女友,二来她的经纪人秦亭,业内人称亭大娘,出了名的不择手段,林双恨毒了她,夕生也讨厌她。
相处一个来月,夕生对欧小山大为改观。欧小山天份不高,水平不够努力来凑,她很用心很努力。
非止化妆,欧小山的衣食住行和同组无差。片场只多把椅子,照样捧盒饭边聊边吃,组里上下挺待见她,说她没架子,事事爱请教,人又单纯。
夕生发现她的另一样好,脾气好。卓妙对她有偏见,说话就带骨头。欧小山不委屈也不恼火,笑眯眯的认真听,认真改。一来二去,卓妙非但批的少了,高兴了还夸她两句。
夕生想,不红的理由有千百条,红的理由大致相同,肯吃苦双商高要占第一。赵梓亮忙轧戏,夕生和欧小山的对手戏就多了。她演戏时很可爱,大眼睛恨不能眨出十层情绪来,兔子牙傻乎乎支着。
夕生并不欣赏奚止不食烟火的美,他喜欢欧小山凡俗的讨喜。
这天早上赵梓亮又飞去横店,晚上剧组破例早收工。夕生却不轻松,他拿着卓妙新改的剧本,没精打采回了房间。
卓妙应付赵梓亮轧戏有奇招,你不在,我就加戏,加何夕生的戏。编剧和制片再三抗议,卓妙我行我素,逼急了就说:“行啊,让赵梓亮别离组,我就不改剧本。当我乐意费这个劲啊!”
让赵梓亮不轧戏不可能,制片和编剧只得缄口。赵梓亮听了冷笑:“拿男二的钱,干男一的活,他不怕吃亏就演呗。”
江栋把这些悄悄告诉夕生,暗示他提加片酬。夕生却想,赵梓亮针对他八成为了这事,表面无所谓,背地使阴招,这很符合他。
夕生不肯提片酬,只想拍完戏走人。他回了房间看剧本,卓妙加的新词半文半白,夕生眼皮子直打架,克制不住要往床上爬,可他不敢。
他的优长只剩敬业专业。别人偷懒能用人气补,他不行。
剧组下榻的宾馆在大研古城入口处。夕生的房间临街。沿街有卖山竹的三轮车,竖了根竹竿挑着光裸灯泡,亮得扎眼。
山竹生意很好,老板穿了花衬衫卖力招呼。夕生凭窗看着,上大学时他就爱看街景,看陌生人,休息日最爱泡小咖啡馆,坐一整个下午,看人来人往。
他是演戏的,也是看戏的。他把生活演成戏,然而戏从生活中来。这想法他极少同人交流,也有采访问他怎样看待演戏,夕生照着官样文章答话,为此,他的魅力又损失一格,说他没思想,不会说话。
林双没少教育夕生,夕生却不以为然。人为什么不能活得自在真实。出了戏,夕生很普通,何必再包装了见人,像二十四小时不下班的便利店,一排排商品,一排排挺括闪亮。
有得必有失。要了自在真实,就要熬得住没戏拍被弃之角落。夕生转身穿外套戴帽子,拔房卡出门。
宾馆大堂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戴黑帽子,手边搁着帆布包。是娱记,冲赵梓亮欧小山来的,周泉这几天也在丽江。
夕生转向咖啡厅走去,他常在那里看剧本。
咖啡厅生意冷清,除了服务生空荡荡没人。夕生挑了窗边角落坐下,服务生跟来递上水单。
丽江的咖啡馆贩售本地产的云南咖啡和红茶。夕生不喜欢咖啡,也喝不出差别。他指最上面的推荐,又说:“给我一杯水。”
服务生走开了,夕生靠在单人沙发里,抚着平绒面的沙发套,慢慢静下心来。
落地窗像是双面玻璃,外面是曲折的小巷,保持着古城风味。青石条板路洒了水似的泛着油光。看不见月亮,路灯的光折在上面,浮着圆圆的光点。
有红灯笼远近错落挑着,也许是客栈。丽江各式各样的客栈,喜欢挑着红灯笼。
夕生翻开剧本,刚读一行,有人惊喜说:“何夕生!这么巧!”
是欧小山,夕生冲她笑一笑。
对手戏多,他们也熟悉了。欧小山不等他招呼,扭腰坐进对面沙发。夕生道:“外头有人跟着你。”欧小山不在意:“随他去。”夕生笑道:“拍到我俩躲在这里,又要上头条了。”
欧小山像没听见,勾脖子看看夕生的剧本,抱怨说:“卓导可真狠,加这么多明天就要拍,也太赶了!”夕生便问:“你也是来背词的?”欧小山摸出剧本笑道:“在屋里静不下心。”
她的剧本摊开,红绿黄蓝画得五彩纷呈,空白处还写着大段心得。对比夕生雪白一片的剧本,仿佛欧小山更专业些。
咖啡和水送来了,欧小山拖过咖啡喝一口,兔子牙一呲笑道:“咖啡给我吧,你也不爱喝。”
夕生奇道:“你怎么知道。”欧小山道:“片场请饮料,你从不碰咖啡。”夕生想她观察的挺细,只笑一笑。
两人说好了要看剧本。没等进入状态,欧小山先叹气,伏在手臂上可怜巴巴说:“你怎么背台词的?”夕生说:“一个字一个字背啊。”欧小山不高兴,坐直了用力拍平剧本。夕生看她有趣,哄着说:“那你怎么背?”
欧小山不回答,却点着剧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太绕口了!”夕生道:“春秋时候就这样啊。”欧小山歪脑袋笑笑:“你去过啊?”夕生不理她,低头看剧本。
欧小山凑上来:“哎,你们总学过背台词,你教教我啊!”夕生无奈道:“背台词有什么学的,说再多也得背啊!”欧小山嘟嘟嘴,夕生便问:“唱歌也背词啊。”欧小山道:“歌词短啊,跟着旋律就出来啦。”
夕生笑道:“台词跟着剧情就出来了。”欧小山揉着脑袋说:“要我说拍戏比唱歌难多了!今天拍这段,明天拍那段,上一条还乐呢,下一条就得哭!”
夕生好笑说:“你适合演话剧,那个跟着剧情走。”欧小山嘿然一笑:“没试过。”转而一叹:“拍戏真辛苦。”夕生道:“哪行不辛苦。”
欧小山却又不说话了,伏在手臂上看窗户。
她安静了,夕生一目十行看剧本。没等他专注五分钟,欧小山又开口了:“你说是演戏好呢,还是唱歌好?”夕生顺口说:“看你喜欢什么。”欧小山道:“我都不喜欢。”
夕生盯她一眼:“那你进这行干嘛呀?”欧小山摆出阅尽沧桑的表情,夕生道:“你看你多红啊,随便唱歌演戏,做什么都行啊。”
欧小山问夕生:“我为什么会红?”夕生一愣,欧小山道:“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红,你才应该红。”夕生叫她恭维了,刹那做不得反应。
欧小山笑眯眯道:“害羞啦,还是觉得我说的对?”
夕生微笑了点点手机:“几点了?你是来背词的吗?”欧小山不好意思笑一笑,抿紧兔子牙看剧本。没半分钟,她大惊小怪叫道:“姜奚止!”
夕生闻声去看,小巷里,化妆师姜奚止亭亭走来。
欧小山轻声说:“你不觉得她很怪吗?”
奚止打扮照旧,长过膝的衬衫,整齐束在脑后的黑发,淡蓝色纸口罩。
“她哪里怪?”夕生看着问。“她身上很香!”欧小山说。
夕生说:“用香水就怪了?”欧小山神秘兮兮:“那个味道不是香水!”夕生一愣:“是什么?”欧小山摇摇头:“总之不是香水,她也说不出是哪款!”
夕生一笑:“是她自带的?那也没什么奇怪。”欧小山很惊诧:“还不奇怪?谁能自带香味,香妃啊?”她不满意夕生的不在乎,又说:“还有化妆!”
“化妆又怎么了?”
“她用手指画妆!”
“不用手指用什么?”
“我是说她不用工具,只用手指,就像捏泥人那样!”
她张着两根手指做捏泥人的动作。
夕生默默看她,心想:“她要知道还有人能凝水成冰,要惊成什么样。”
欧小山问:“她化妆要不要你闭眼?”夕生点头。欧小山道:“就是这样!我偷看过,她用手指一划,眉毛就出来,就像我们划平板,明白吗?”
夕生微然一笑:“你想说什么?”欧小山急指窗外:“她不是正常人……”
她越说越低,傻盯着玻璃窗。窗外,姜奚止紧贴玻璃窗站着,冷冰冰盯着他们。她露在口罩上的眼睛很黑,闪着奇异的光泽,像宇宙的黑洞,深不见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