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南领了奚止进屋,雪狼王正在雕冰花。
他屋里全是冰花。墙壁上,天花上,一朵一朵,或大或小,有的含苞,有的半开,有的怒放。奚止打量着,冰花很像大王子袍子上绣的花。
雪狼王坐在冰墩上,几案是盛放的冰花,身后的帘子用冰块串着,映着诸怀目,闪着晶莹红光。
他穿流水样的白丝袍。袍子很长,柔软的下摆曳在冰面上。袍子领口很松,隐约露着胸膛,他乌黑的长发散在肩上,英俊的沉着很让人向往。
杀风景的是流月。
她跪在帘后,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嘴上绑着白绢,含泪看着奚止。
奚止镇静上前,行礼道:“宫正大人。”雪狼王并不抬头,刻刀小心旋转,完美的瓣尖绽放在指尖。奚止安静看他刻花。
良久,雪狼王问:“你是什么人。”他的声音温和随意,仿佛拉拉家常。奚止刚要开口,他又道:“说实话。”奚止平静回答:“我是阿草国人。”
雪狼王一笑:“她叫流月,你叫什么名字?”
奚止溜了流月一眼,流月轻轻摇头。奚止想:“她摇头,是叫我不要认是巫女,还是叫我认了是巫女。”
她不说话,雪狼王停了刻刀,搓着手指上的冰霜:“不开口总比撒谎好。”
他丢下冰花,走到奚止身畔,负手盯着她。奚止偷眼看他,他下巴上有道沟,玲珑滑动,让她想伸手摸一摸。这念头刚起,她心里一凛,垂下目光。
“不说吗?”雪狼王微笑问。
“我说了,你相信吗?”
“你敢这么同我说话。”
“…… 她们都怎样同你说话?”
雪狼王托她的脸,奚止顺从着抬起脸,仍垂着眼睛。
他的拇指划过奚止密长的睫毛:“你问问流月,她怎么同我说话。”奚止美目流转:“你瞧上的是流月,又不是我,我做什么要问她。”
她眼波如春水,不必风,一晃,便波光轻漾。
雪狼王却没有化在春水里,浅淡笑道:“见了大王子一口一个小的,这时候就你啊我的。”
他手指用力,捏着奚止的脸微微变形:“ 在大殿口口声声要伺候大王子,是为什么?”
奚止毫不畏惧的看他:“你踩疼了我,我不喜欢你。”雪狼王笑起来:“是你不喜欢我,做什么赖我看上了她。”
他松了捏紧的手指,抚了抚奚止莹白脸蛋上的指痕:“给你绕得偏了,我问你,你是什么人,你还没说呢。”
奚止嗔他一眼:“你带我回来,不就为了这藏不住的香味。我是最难藏住身份的,王女奚止,巫女碧姬,你猜我是谁?”
雪狼王笑道:“你也猜一猜,流月说了你是谁?”奚止不自禁看向流月,流月急得唔噜出声,拼力摇头,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雪狼王森森一笑:“你别看她,她吃过了苦头,不敢说谎。”奚止心里一紧,嘴上却乱扯:“你追到银针松林,并不只为了有人生火,是雪狼嗅到了香气。”
雪狼王轻抚她的皮肤,她美丽的脸冰凉柔软。
“你该把诸怀的脑袋踢下山崖,”他说:“太黄是闻着臭味找去的,洞里有你的香味,还有三具干尸。”他嫌恶的皱皱鼻子:“阿草国人真是低贱,看着水灵,都是一块块几千岁的老木头精。”
奚止在他掌心歪了歪头:“你砍了半兽人的手,为了让人确信,你寻着生火的味道来的。”
雪狼王假作为难:“你要我怎么办呢。王女奚止,巫女碧姬,都不该在这里,是不是。”奚止向他靠了靠,扬脸问:“那你希望我是谁?“
雪狼王不说,含笑看着她。奚止道:“你让我伺候大王子,我就告诉你。”
雪狼王啧啧道:“心心念念大王子,我听了很不高兴。”他一把攥紧她的腰。她的腰很细,雪狼王的手握了大半。
奚止勉力一挣,哪里挣得动,她扭身子怒道:“你放开,很疼!”
雪狼王唇角一提:“还有更疼的!”他猛得挥手,奚止一声惊叫,被甩得腾空直飞,哗啦穿过冰帘,哧哧声响,绿裙剐得稀烂,她砰得砸落在巨大的冰花蕊中。
花开重瓣,倒卵形的瓣尖闪着锋锐蓝光。奚止勉力撑起身子,向蕊心爬了爬,莹白的小腿从烂裙子里探出来,一道道血痕凝着血珠。
流月唔唔哭起来,却说不出话,她被绑在帘子边上,纱裙撕裂了肩,两颗银铃轻轻摇晃,微微响动。
雪狼王缓步向内室走来。硕大的冰花泛着蓝光,托着雪肤绿裙的奚止。他站在冰花前,伸指蘸了瓣尖上的鲜血抿了抿,斜睨着奚止:“还不说吗?”
他话音未落,冰扇呼得展开,凌空一闪,涨大数倍,劈面向奚止斩去。奚止不暇思索,抬掌猛推,两束小臂粗的深绿藤蔓便如灵蛇舞空,嗖嗖迎上。
雪狼王冷笑一声,冰扇刺溜一转,锋刃过处,便似砍瓜切菜,把藤蔓撕得粉碎,兜头向奚止劈去。
流月只听着劈啪笞身,忍不住闭目转脸。藤蔓铺天盖地一阵乱鞭,夹着奚止隐隐痛哼,她身上绿裙被抽得粉碎,从脸至脖颈,尽是血痕。
雪狼王凌空一招,冰扇忽得一顿,乱劈的藤蔓跟着停了,浮在空中。
奚止头发凌乱,以手抚襟,嘴角渗出鲜血。
雪狼王笑道:“这点本事,还想着冒充王女。”风声一响,他闪进花蕊,蕊房窄小,奚止躲无可躲。
他捏了奚止鞭痕血渍的脸,啧啧道:“真好看,可惜是个几千岁的老婆娘,草木败絮,空有其表!”
他离得那么近,长眉入鬓,黑瞳若星。奚止恍然觉得在哪见过他。
她努力回想着,往事帧帧,出事的那天早上,大哥奚若一袭白衣翩然而过,温和笑道:“你去不去见王父?”
奚止躺在琼琚屋。屋子没有窗,没有门。绿林是她的门,百花是她的窗。金色艳阳下,鲜绿随风轻摇,蓝色的翠鸟清脆鸣唱,清香隐隐,辨不出是她的异香,还是大自然的天香。
她嘟嘴说:“不去!”二哥奚斯一阵风拉了奚若就走,边走边说:“不理她,是叫王父宠坏了!”
奚止浸在回忆里,咬牙道:“我若是王女,你也这样待我吗!”
雪狼王忽然皱眉:“什么味道,这么难闻!”
奚止的异香在变化,草木涩腥悄悄弥散,腐烂的草根臭气隐隐飘动。雪狼王失笑:“这样臭也敢自认王女。流月说了,巫女使法力催散异香,并非天生有香。怎么,要打出原形了,法力跟不上了?”
奚止看了流月一眼,显得很绝望。
绿叶、金阳、蓝色的翠鸟,温润如玉的奚若,飒爽如风的奚斯,一切都消失了。无论她怎样努力,再也无法挽回。
她忽然哭了。透着泪眼,奚止绝望骄傲,冰冷盯着雪狼王。
雪狼王不为所动。他用力一扯,奚止痛哼一声,两粒银铃已被他摘了。
银铃沾着奚止的血,滚在掌心铃铃脆响。雪狼王冷笑:“耍这样的把戏,银铃戳在皮肉上!”他一甩手,银铃直飚出去,一前一后砸在流月身上。
流月痛哼一声,雪狼王怪笑道:“你不是告诉我,阿草国人肩骨上了银铃,不死摘不下吗!这怎么摘下了!”
流月唔噜有声,雪狼王凭空一划,流月嘴上绑得绢帕裂开,她立时哭叫:“宫正大人,小的没有撒谎,她是巫女,只会给小的姐妹上银铃,自己如何会上!”
雪狼王微笑看奚止:“你还有什么话说。”
雪狼王问了,却等不到奚止回答。
他握住奚止的脸,捏的她脸骨轻响:“说话!”
奚止艰难道:“我错了。”雪狼王柔声问:“你做错什么了?”奚止道:“我不是王女奚止,我是碧姬。”
雪狼王很满意,他俯下身,仔细看着她,欣赏她的恐惧。
他喜欢恐惧,奚止的恐惧,瘦九的恐惧,流月的恐惧,这世上所有的恐惧,他都爱入骨髓。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恐惧,懂得在恐惧里分秒挣扎的痛快。
奚止的泪从眼角滑下。
那眼睛真美,是风也去不了的缥缈之地,旁若无人的海上仙踪,干净的没有一丝尘埃。
雪狼王在这一刻是起了疑心的,他微不可察的怔了怔。他没有去过留民的世界,因而不知道脍炙人口的鸡汤: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他的疑心被根深蒂固的常识打散了。王女奚止绝不会独自飘零到北境,绝不会混迹于半兽人聚居的银针松林,绝不会受此羞辱还不招出炎天凤。
四部落王族都知道,炎天王女生而受神祇护佑,他们苦心修炼未必招得的部落神兽,她轻易做到了。
他知道她不是王女奚止。
“再说一次,你是谁?”他胸有成竹的问。奚止密长的黑睫闪了闪,落下一滴泪。“巫女碧姬。”她小声说。
她看上去狼狈不堪,心里却浮动喜悦。
王父慈祥的笑颜浮在她脑海里。“你什么都不必会,”他宠爱着说:“有我和你两个哥哥在,你只要快活就好。”
奚止的香味又开始变化,她的快活走到了尽头,她必须做个什么都会的人。
“我冷。”她轻声说,伸手抱住雪狼王,贴着他露出白绸袍的胸膛:“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
雪狼王的胸膛宽厚而温暖,她有了错觉,仿佛回到了温暖潮湿的南境,回到了有父兄的日子。
雪狼王掐着她的脖子,迫使她离他远些:“你暗通兽主泯尘,得他法力统领阿草国,把她们卖出为奴。用银铃穿骨,逼她们终身为娼。你以为她们很感激你吗?”
奚止默然无语,雪狼王笑道:“昨日因,今日果,你可别责怪流月出卖了你。”
奚止轻声说:“她们只道悲苦,总说是被逼,其实我也是被逼的。”雪狼王冷笑道:“你来做什么,苦心经营的阿草国不要了吗!”
奚止犹豫不答,雪狼王低吼:“说!”奚止装着一吓,按编好的说道:“泯尘在找一个人。他说,说流放在浮玉之湖的大王子知道他在哪。”
啪得一声脆响。雪狼王用力甩了个耳光,奚止被他打得头直偏过去。
雪狼王凌空一招,铃铃急响,落在流月身上的银铃破空而来。他扯开奚止破成碎片的绿裙,捏着银铃狠狠穿过她肩上的伤处,奚止痛得低哼出来。
他狞笑着,拼力的用劲,像是抵抗什么,他英俊的脸扭曲得难看,青筋迸出,大颗的汗珠渗了出来。奚止痛得难忍,掌心红光隐泛,她快要熬不住了。
铃声响得更急,忽得没了声音。雪狼王猛得俯身,一口咬住奚止的肩头。
温腻的血渗进他嘴里,带着清甜的奇香。他狂乱没了出路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屋里极静,静得他能听见心脏猛烈的跳动。
奚止掌心的红光消了下去。在他咬进肌肤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疼痛减轻了,比起银铃在碎烂皮肉里的钻拱,雪狼王的咬啮让她生了痛快。
疼痛到极致的痛快,得了出口的解脱。
雪狼王咬得越狠,她越清醒。他英俊的脸俯在她肩上,眉目生辉。奚止努力侧脸看他,痛入骨髓时,她终于记起在哪里见过他。
是镜子里的夕生,剧本里的慎危,眉入鬓,眸如星,她亲手做出的妆容。
巨大的秘密离她一步之遥。奚止推算着,冰花,冰扇,与夕生隐约相似的眉眼。疼痛打扰她,她努力集中,王父死了,哥哥死了,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草木难闻的腐臭气飘散着,奚止在想念他们。
她盯着屋顶硕大的冰花,它倒悬盛放,大的能吃了她。她生时百花齐放,六岁能叫花朵逆期开谢。
她当然认得这花。是凌梧莲,生长在万仞山的绝壁之上。万仞山是兽主泯尘的修炼之地,过了浮玉之湖,也许就能看见了。
她轻声说:“大王子和王女奚止的婚约还算数吗。”雪狼王猛得坐起,伸指擦去唇上的血。奚止笑了笑:“故后芥菱爱百花,与南境王后交好,定下这门亲事。这段佳话南境传得遍了。”
雪狼王便似听不见,哑声问:“泯尘要找什么人。”奚止木然道:“三十年前,玄天故后芥菱诞下男婴,很快,芥菱死了,男婴失踪了。”
雪狼王像是失了力气,默然静听着。奚止道:“泯尘要找这个男婴,三十年,他该成年了。”雪狼王的目光透了冰帘,看向空茫。
奚止勉力起身,攀着他的手臂,他的五官如流水,不小心流出了完美,因而冻作了冰,凝成了形。
奚止说:“大王子是芥菱唯一的儿子,泯尘要我设法接近打听男婴下落。我不听他的,他会杀了我。不,他会叫我生不如死。”
她靠在雪狼王坚实的肩上,柔声说:“我没办法,是不是?”
雪狼王嫌弃着一晃身子,奚止滑了下去。
他要起身,奚止却一把拉住。雪狼王侧脸冰冷盯她,他像是累了,累极了不想发火,不想冷笑,不想挑逗答问,甚至不想多说一句话。、
奚止扬着脸,她真像盛放在万仞绝壁的凌梧莲,散着丝丝寒气。雪狼王第一眼见她,就想到了凌梧莲。她的血抚慰了他,这真奇怪,他脸上冰冷,心底微妙触动。
“我愿意听你的,”奚止说:“我喜欢你。”雪狼王的黑瞳幽光微闪,一言不发看着她。
奚止伸出手指,尖细的指尖上染着血。指尖抚着他下巴上的玲珑沟。
“真好看。”她轻喃说:“你真好看。”雪狼王猛得一躲,怒道:“你干什么!”
门砰得开了,霜南一步跨入,急道:“宫正大人,诸怀来了!”
雪狼王闪身便行,他的白丝袍飘然落地,接过霜南递上的银袍。
奚止半撑着身子,看着他光裸笔直的后背。他走了,她失了力气,颓然倒在冰蕊上,周身痛如潮水,一波波涌了上来。
流月仍被绑着,膝行到冰花下,仰脸唤道:“姐姐,你还好吗?”
奚止轻声说:“你听过玄天故后芥菱的故事吗?”流月问:“故后芥菱?她谢世三十年了。”
奚止自顾说下去:“她喜欢花,每年都要去南境看花。她听说万仞山的绝壁上生着一种花,特别好看,她就想去看看。”
流月好奇问:“那她去了吗,她看到了吗?”奚止道:”她去了,她看到了。”
流月喃喃道:“万仞山是兽主泯尘的修炼地,北玄天的王后冒着风险跑去,只为了看一朵花?”奚止没再回答,她吃力着溜下冰花,雪狼王下手真狠,她痛得发抖。
她拉扯着破碎的衣裳,向门口走去。
流月急问:“姐姐,你去哪?”奚止道:“诸怀来了,雪狼王去迎敌了。我去看看大王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