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小山在屋里好奇,刚溜出来,正看见痩九被砍了手腕。
她轻呼一声,把脸藏在夕生背后。雪山洞中,她亲睹流月姐妹四人,饿死的饿死,被杀的被杀,已觉这里残忍。进了银针松林,仿佛有了些人味,可这人味还未停留,被周泉打火机的一簇火苗搅得精光。
瘦九像是并不痛,呆呆看着断腕鲜血,满脸的不可置信。霜南冷冷道:“你是化人氏族的后代,能断肢再生。宫正大人宽宏大量,这只是小作惩戒。”
夕生和周泉听了,微微松口气。特别是周泉,无心之失害人没了只手,这罪名可背不起。
他们那口气还没松到底,便听着瘦九一声厉嚎,捂着右腕在雪地翻滚屈伸。他断腕处喀喀作响,一节节白骨慢慢冒出来,筋骨血脉便似蚯蚓般,血淋淋得弯曲伸长。
瘦九痛得已作兽声,荷荷怪叫,恨不能求一剑死个痛快。雪狼王理了理大氅:“究竟是半兽人,断肢再生也要痛得这样。”传令官丁着实不忍,小声说:“大人,半兽人再生,若是调理不善,恐有性命之忧。”
雪狼王闪他一眼:“你是说,我不应该?”
传令官丁赶紧跪下:“小的不敢。”雪狼王噙了冷笑:“你们关内的人,是从不把大王子放在眼里。怎么,我跟在大王子身边,便是低人一等,砍只手也不行了?”
他自打进了林子,所到之处人人屏息,个个回避,有谁当他低人一等。
传令官丁只得吞声:“小的多嘴,小的该死。”雪狼王冷笑不答。
霜南问道:“你出浮玉关是有事吗?”传令官丁恭敬答了:“正是,小的奉令往浮玉之湖。”霜南听了,小心翼翼看看雪狼王。雪狼王一掸大氅:“累了,上酒铺子坐坐。”
他当先而行,霜南霜冽连同传令官丁依次跟了,只留了瘦九哭喊连声,在雪里翻滚。
夕生一听他要来,转身就往屋里躲。还是慢了,身后一声断喝:“站住,什么人!”
他们来得太快,便似风吹来了一般。夕生站定了,缓缓回身,挤了笑容道:“卖冰台草的。”
他身上披着草帘子,霜南信了无疑,挥手道:“让到一边。”夕生忙答应,可他无处可让,只能推着周泉小山钻回小屋。木梯轻响,雪狼王拾阶而上,到了门前,霜南霜冽早挑了帘子等着,他微一低头,负手而入。
屋里不及外头光亮,雪狼王入屋先吸一气,轻声说:“好香。”
奚止低头坐着,只作不知。雪狼王正眼不瞧她,自顾走去土炕边坐了,招手道:“你来。”
传令官丁紧步上前,撩袍跪倒。雪狼王问:“你去浮玉之湖,有什么公事?”传令官丁恭敬道:“是诏书。”雪狼王大马金刀一伸手:“拿来看看。”传令官丁微有犹豫,揣度着说:“王令,诏书要大王子亲启。”雪狼王充耳不闻,招手道:“拿来看看!”
呛得一声,青光又闪,夕生立在门边看得分明,霜冽的剑缠在腰间,极细极长,并不像剑,却像根三尺多长的钉子。此时青光隐隐,剑锋直指传令官丁的喉头。
传令官丁吓了吓,抖了手从怀里摸出黑绫诏书,双手奉上。
霜南上前一步取了诏书,退而呈送雪狼王。雪狼王接了一瞧,上面戳着火漆,押着“天”字。雪狼王笑道:“天地人,是天字号,很紧急。这里距浮玉之湖尚有八千里,若是急事别耽搁了,我替大王子瞧瞧。”
传令官丁伏在地上,一句不敢言语。雪狼王缓缓抽开黑绫。
就这个功夫,夕生听着身后草帘微响,余光瞧去,周泉悄悄溜出门去。
他不知周泉何事,又怕喊出来惊动雪狼王,急得微微生汗。雪狼王一目十行瞧完了诏书,卷了递给霜南:“收好。”他搓了指尖坐着,脸上似笑非笑,也瞧不出是喜是怒,仿佛这“天”字号的诏书不过是封寻常家书。
坐了一时,他抖抖大氅起身:“走了。”传令官丁伏地道:“宫正大人,诏书要面呈大王子,小的才能复命!”雪狼王便像没听见,袍角拂过他,往门前去了。
传令官丁急得面色惨白,他抬头要再求,便见雪狼王砰一声撞在奚止身上。
奚止一惊,缩身子躲了躲。霜南喝道:“坐里面一点。”奚止微一颔首,正要起身避让,雪狼王却笑道:“你撞疼我了。”
夕生微生紧张,欧小山贴在他身后,紧抓着他。
奚止低眉不答,雪狼王歪脑袋看看她:“阿草国人?”奚止细声道:“是。”雪狼王又问:“卖到哪一家?”奚止又不答。
雪狼王碰碰奚止:“哎,我问你话。”奚止咬了咬唇道:“我是贡进王室的。”雪狼王笑道:“送来北境的都是贡进王室。我问的是,你拨到了哪一家?”
奚止咬了咬舌尖:“卖到,卖到,二王子......."
雪狼王咯咯笑道:“卖到二王子府上,怎么在这里?赏雪啊?”奚止咬唇不吭声。
雪狼微然一笑,挥手道:“带走!”奚止迅速抬头,急道:“大人!”
她这一抬头,两人都呆了呆。
奚止绝色,秀眉含悲,朱唇欲诉,自不必说。银光微照,雪狼王眼似凤目,一对黑瞳乌亮,定定瞧着她。他鼻子挺拔,唇若涂丹。雪氅银袍,衬得丰神秀玉,倜傥逼人。奚止流盼颔首,微微避了开去。
雪狼王瞧她避开,弯腰凑上柔声问:“你叫我啊?”奚止心下慌乱,拿不准他是何人,脸上却不作色,轻声问:“大人带我去哪?”
雪狼王越发温柔:“我在哪,就带你去哪。”奚止镇静道:“大人,小的是二王子府的人。”
雪狼王笑道:“你若不是二王子府的,我还瞧不上呢。”霜南便似得令,上来就推搡:“起来,走!”流月慌了抓住奚止衣服叫:“姐姐!”
雪狼扫她一眼,冷冷问:“一起卖到二王子府里的?”
奚止只好说:“是。”雪狼王下巴向欧小山一指:“门口那个呢?也是一起的?”奚止沉默一下,道:“是。”
雪狼王笑道:“贴着她的男人又是何人?”奚止知他问夕生,猛然间却答不上。雪狼王饶有兴致看她:“阿草国没有男人,你可别说是你兄弟。”
奚止道:“小的怎敢欺瞒大人。那位大哥是打仙台草的留民,偶尔结伴同行,与我们并不相识。”
雪狼王听了,右手箕张,隔空向夕生一抓。夕生只觉大力袭来,他便像铁钉遇着了吸铁石,嗖得凌空飞去。
没等他惊出声来,大力一顿,夕生硬生生停在空中,与雪狼王一臂之距。
雪狼王一笑,侧目瞧着夕生,缓声道:“留民?我看他的眼睛,怎么有点绿啊!”
夕生被他悬在半空,一点动弹不得,欧小山已失声叫道:“你干什么!”
雪狼王猛得拉近夕生,捏他下巴直兑上眼睛,狐疑了道:“不像半兽人。”一句方罢,左手闪电般在夕
生后腰一拂:“尾骨是平的,不是半兽人。”
夕生情急之下,用力攀住他手臂。掌心凝寒,一道冰霜慢慢攀上雪狼王的银袍。
雪狼王微咦一声,手腕微晃,哗啦风响,凭空展出一副冰扇。
冰扇蓝光隐泛,扑得一招,夕生顿觉刚风袭人。他慌乱之际,拿出半山市场救小山的功夫,双掌齐挥,两道冰蓝彩光嗖得飞出,没等汇作冰墙,呛啷一声,被冰扇击得碎作万点寒光,流溢四散。
冰扇毫不停滞,哗得一合,破了寒光当胸袭来,重重捶在夕生胸口。夕生闷哼一声,忽拉直飞出去,哐得砸在墙上,痛得周身骨骼寸寸欲裂。他心头翻江倒海,哇得喷出一口黑血。
欧小山一声惊呼,直向夕生奔去。夕生沉声吼道:“别过来!”欧小山一吓,站住了不知所措。夕生擦了嘴角黑血,扶墙咬牙站起,冷冷看着悄然静立的雪狼王。
雪狼王也在看他,黑瞳熠熠,闪着复杂的光。
喀喀轻响,小屋四壁慢慢爬上霜纹,蚯蚓走泥纹般转眼爬满四壁,温度急剧下降,屋里很快寒气逼人。
霜南小声唤道:“宫正大人!”雪狼王猛然回神,刷得一声,冰纹四散消失。
他伸了手,霜冽递上绢帕。雪狼王接了,垂眸一根根擦着手指,仿佛摸了奇脏的东西。擦了半晌,他低头看看手指,冰冷一笑,将绢帕掷在地上,转身道:“都带走。”
霜南道:“是!”推一把奚止:“快走!”奚止在雪原山洞里的杀诸怀的本事半分不见,被他推得一晃,乖乖爬起。
霜冽劈胸扯了夕生,紧接着推了欧小山一把。欧小山急道:“去哪,我不去!”霜冽也不答话,起脚便踹,欧小山被他直踹在地上。
夕生怒道:“放手!”他握紧霜冽揪在胸前的手,哗得使个入身投。霜冽不防着,被他牵个踉跄,转身就红了脸。呛一声青光急闪,霜冽长剑出鞘,秋水锋刃,直贯向夕生胸口。
他出手太快,夕生只瞧着一片青影,根本看不着剑在何方。眼见丧命剑下,蓝光微闪,锐风破空,雪狼王的冰扇越空而来,嚓得轻响,霜冽的青光剑瞬间断作两截,叮得一声,剑锋掉在地上。
霜冽不及收剑,双膝一软,扑得跪下,青光剑“锵”得落在身边。
夕生愣了愣,看着雪狼王的背影,不懂他为什么出手相救。雪狼王并不回身,伸两根手指晃一晃,冰扇滴溜溜转个圈,照着夕生脑袋刷得一劈。
夕生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雪狼王收了冰扇,沉声道:“带走!”
霜冽收了断剑,扛了夕生便出门。霜南拖了奚止扯流月,又赶欧小山道:“快走!”欧小山见夕生晕了,急了冲奚止喊:“你的本事呢!拿出来啊,只会害人吗!”奚止喝道:“住口!”
雪狼王听了,向欧小山一笑:“小娘子,她有什么本事?”欧小山嘴快:“她能杀诸怀!你再厉害,总比不上诸怀!”
雪狼王咯咯轻笑,摇头道:“有意思,有意思。”他越笑越响亮,仿佛听着最好笑的事,笑声里一摆大氅,踏步出门而去。
他到了林中,走近大狼,抚它脑袋笑道:“太黄,我们回去了。”太黄仰首一嗥,仍是悲风动人。传令官丁滚爬着跟来,伏地求道:“宫正大人,宫正大人,诏书非大王子亲启,小的不能复命,死路一条啊。”雪狼王不耐烦:“我说不让你跟着了?”
传令官丁大喜,立即爬了起来。霜南霜冽把四人缚在狼背上,指了一头狼向传令官丁道:“你上这个!”传令官丁攀上雪狼,抚着它皮毛轻声说:“狼兄,王命在身,冒犯了。”
雪狼王跃上太黄,喝一声:“走!”忽拉一声,雪狼群便似一箭离弦,护着太黄奔出银针松林。
雪狼跑的没了影,周泉悄悄离开三角顶小屋的窗子,他看见夕生和欧小山被带走了。
他想了想,猫回角落里,蹲在倚墙闭目的瘦九身边,小声道:“九哥,雪狼王要带我大哥去哪里?”瘦九断去的右手已生得囫囵,疼得汗透重衫,头发粘在脑门上。
他脸色惨白,有气无力问:“他们走了?”
周泉急道:“是。九哥,您指点指点,他们去哪了?”瘦九道:“浮玉之湖的雪屋,大王子的流放地,雪狼王除此无处可去。”周泉听了站起:“多谢九哥,我要走了,去救我大哥。”
瘦九一笑:“浮玉之湖离此八千里,你怎么去?等你走到了,你大哥的尸体早风干了!”周泉听了大骇,急道:“八千里我也要去,我不能不管他!”
瘦九听了,瞧他良久道:“你很仗义。晓得回来扶我,如今又记挂兄弟。”周泉道:“九哥,真正是对不住,是我不懂规矩,连累你受苦了。”瘦九苦笑摇头,半晌道:“就是贱命之人。”
周泉听他并不责怪,又说得凄惨,恨不能掏心窝待他。他摸出盒子,取出给夕生备的电子烟,凑到瘦九跟前:“九哥,你尝尝这个,能止痛。”
电子烟含少量尼古丁,重点在没有焦油。尼古丁镇痛效果虽不够,但瘦九从未用过,该有些用处。吮吸于人是最大的精神安慰,周泉想,半兽人也算半个人,聊胜于无。
痩九不知何物,将信将疑含了。周泉指导道:“吸!”瘦九下意识一吸,那烟头一亮,瘦九吓得哀声惨叫。周泉忙安慰道:“是灯,九哥,是灯,没有热度。”他拉了瘦九手指摸摸烟头红灯,又咂了一口吐出白烟,瘦九急道:“烟,烟!”
周泉忙道:“不是烟,是水雾,水雾!“他用手指沾了,搓给痩九看,指尖凝了水珠。
瘦九这才放心,紧张着吸了,学周泉缓缓吐了。水雾并不会呛着,他忽然觉得放松,依了墙壁又吸一口,过一阵道:”这是什么,还有点用。”周泉编道:“这个叫作,嗯,仙女…… 仙女棒。不只是受伤,你有点烦恼,吸两口也舒服些。”
瘦九听了,竖起电子烟瞧瞧红烟头。周泉贴近他亲热问:“九哥,去浮玉之湖有别的办法吗?”
瘦九盯他一眼:“你真要去?去了也是送命!”周泉坚定道:”就是死,也同我大哥死在一处,我不能丢下他不管。”痩九猛嘬两口烟道:“那要瞧你够不够机灵。”
周泉听了急问:“九哥,你说来听听。”瘦九道:“明日酉时,掌祝苦成接应征进去的人。你跟了进去,捱到天黑,摸到传令所,偷一匹腾骥,往北直飞,见到一处冻了冰的大湖,那就是了。”
周泉大喜,忙忙点头道谢,一时又为难:“等到明天我大哥会不会叫雪狼王害死了。”痩九冷笑道:“雪狼王要杀人,还用带回浮玉之湖吗!我看他八成看中了三个小娘子,顺带锁了你大哥。”
周泉哦了一声。他厌恨奚止设计夕生,把他们骗到这里。这时满腔希望,全部寄在奚止身上。只盼她拿出杀诸怀的本领,保着夕生小山逃出来。
瘦九却挣扎要躺下,周泉扶着他胡乱拍马屁:“九哥,你认识王室贵人吗,我看你门路很通。”
瘦九吸着水雾尼古丁,冲他笑笑:“我是上卿萤窗的人,再说白些,是二王子的人,所以雪狼王恨我!”
周泉好奇问:“就一簇火苗,雪狼也能闻着味,这是有多神。”瘦九道:“雪狼鼻子尖,莫说你有了明火,就是一缕烟味,它们都能嗅着。”他叹了叹道:“雪狼王厌恶我,我却服气他。”周泉睁大眼睛:“他那么坏,你还服他?”
瘦九吸了口烟,靠了墙说:“我们是半兽人,生了就被丢在旷野,从不知父母是谁。能活下来的,都是老天爷指定要咱活着。浮玉关内不许我们进,怕我们再同留民通婚,兽族贱血传下去。兽族那头,我们又不肯去,因为,因为......”
他说着伤心,抬手擦了擦无泪的眼角:“我们的母亲,多半是被兽族强迫,才生下我们。”
周泉听着凄惨,银光微照,瘦九脸色苍白,他也不知多少岁了,脸上的皮像沙皮狗,一圈圈挂下来。
瘦九叹道:“两边不待见,我们只能在浮玉关和浮玉之湖之间求存。可这一块,原是雪狼的领地。”周泉问:“雪狼不是兽族?”瘦九点头:“雪狼要吃人吃牲口。建了浮玉关,一半为了挡兽族,一半却是为了它们。”
他沉浸在往事里,轻轻说:“也不知哪一天,忽然有个白衣少年,带了一头大狼,收伏了雪原上的雪狼群。那大狼就是太黄,少年就是雪狼王。从那时候起,雪狼再不为难我们,才有了这银针松林,才有了关内开恩,施舍些脏活苦活,丢给我们换些口粮。”
周泉听得入神,小声道:“这么说来,雪狼王是个好人。”瘦九苦笑摇头:“他有这功绩不假,却不是好人。嗜血贪杀,睚眦必报!”
周泉问:“他们怎么叫雪狼王是宫正大人?”痩九道:“这话说来就长了。玄天王室的大王子,不知怎么惹恼了玄天厚王,被流放在浮玉之湖。雪狼王保着他平安,大王子请了王令,封他作了宫正大人。”
周泉哦一声:“你是二王子的人,所以他讨厌你?”瘦九道:“大王子的母亲是故后芥菱。她死了,厚王新续了当今的王后萤几,生了二王子,萤窗是萤几的弟弟。”周泉听得头晕,问:“九哥,你是半兽人,如何认识上卿的?”
瘦九笑了笑,把电子烟还给周泉:“投其所好。”周泉还要再问,瘦九道:“你今晚住酒铺子里,替我看着铺子,我就睡这了。”周泉把电子烟掖在他腰里:“这个送您了。”又问:“九哥,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瘦九闭目敛衣:“没吃的,明日送了差事进关,才能换些粮食。”
周泉听他不想再说,告辞道:“九哥歇着,我走了。”瘦九点点头,闭目长叹:“仙民和兽族这么斗下去,也不必分输赢,有朝一日,都饿死了干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