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飘了下来。起初是细小的冰粒,飒飒打在风中翻滚的草场里。渐渐的,温柔的雪花铺天盖地洒下来。天色昏暗,草屋里没准备银针松,可见仁玑对星主会盟的草率,他以为很快能结束这次会盟。
屋里很安静,人人都在打自己的主意。仁玑逐一看去,芥隐带着得意的笑,仁玺有看好戏的愉悦,洛奕满头冷汗战战兢兢。反常的还是萤窗和淳于,他们始终呆漠,完全是事不关已的局外人。
他最后看了看蜷缩于地的含光。这个仪容华美招人喜欢的男人,此时满脸泪痕,满头大汗,心有余悸缩成一团,呆呆看着雪狼王手上的骨瓶。
仁玑阴森一笑:“淳齐,你今天有备而来,不仅仅想做北境的王子殿下了。”雪狼王并不畏惧,微笑道:“王上说的不错。含光的口供再问下去没什么意思。若是王上有兴趣再来一次投丸定论,眼下人都齐呢,再投一次也好。”
他目光微凛:“王上心里也该有数,这次能得几票,。”
仁玑指了萤窗淳于道:“你对他们俩施了什么手段?”雪狼王道:“不瞒着王上,在坐的萤窗非萤窗,淳于亦非淳于。”芥展听他坦然承认,心里一惊,暗想:“这父子俩想干什么,难道会盟最终的目的是冲着我的。”
仁玑阴脸盯着雪狼王,良久道:“你是真正长大了。”雪狼王并不搭理他,拱手团团一揖:“裕王在上,各位大人,南境被灭真相这屋里自有人明白。今天淳齐做个越规矩的事,诸位若认定我王父是幕后主使,请投赤丸,若认定我父王冤枉,请投雪丸。”
他说着大袖一挥,嗖得寒气飚出,将那坑底的六枚珠丸卷了出来,当当当直落进各人冰盒中,珠丸尚在溜溜转动,雪狼王已道:“诸位星主,请投珠丸!”
他话音落了,屋里死寂无声,静得连落雪声都显得清晰。良久,芥隐拾起朱丸,当啷啷滚进滑轨,道:“既是要表态,我为淳齐无辜流放关外,投一枚朱丸。”
仁玑冷笑看着,仁玺笑而起身,打圆场道:“芥隐大人此话差矣。里通兽族擅灭炎天,这么大的事怎能与流放淳齐相提。这话说的不对,不对。”仁玑哼了一声,淡漠道:“沾上西境的从来不讲道理,还是我北境王族知法守礼。”
仁玺呵呵笑道:“大哥,你说北境王族知法守礼,我却要问一问,二哥仁珂向来身子强健,为何你登上了王位,他便日日消瘦,不足一年便咳血而亡?”仁玑的脸色变了变,仁玺又道:“还有三哥仁珊,他虽法力不及你,招不出守护,却也是入了虚境的王子,为何失足落进彼澳馆的凛魄池里,就这么死了?是不是他在你之前有了儿子?”
仁玑怒道:“胡说!他到彼澳馆待客,自己不小心掉进凛魄池,冻死了也罢,淹死了也罢,此事与我何干,难道我推他下去的?”仁玺微笑道:“那当然不能,王上那时并不在彼澳馆。说到三哥,我要再提四哥仁珑,他这人从小胆小体弱,北境七星骑中随意拉出个甲等护卫,也远远强过他。你偏要调他去万仞山收伏泯尘,这和把六岁的淳齐送出关有何不同?”
仁玑冰了脸道:“你讲到现在,究竟要说什么?”仁玺笑道:“我是替大哥不值,若是二哥三哥四哥都在,加上我便是兄弟五人,七星会盟你占着五张票。这五票只怕比在座诸位要可靠些。”他说着,挽袖拈起赤丸,向仁玑亮了亮:“我在西境寻矿,风餐露宿,十二月中有八月不得安逸。大哥,我年岁大了,也累了,想过过舒坦日子啦。”
仁玺说完,当得一声,把赤丸投进滑轨。
屋里又静了下来,雪狼王看洛奕道:“洛奕大人,该你了。”洛奕舔了舔发干的唇,垂目不答。雪狼王等了一会,问:“洛奕大人要弃权吗?”洛奕迅速瞧了眼芥展,芥展微不可察的摇摇头。洛奕像吃了定心丸,道:“炎天部被灭我很痛心,没看顾好冰牒,叫泯尘钻了空子,我是罪责难逃。只是说王上里通兽族,仅凭含光一面之辞,我不能相信。”
他说着,夹起雪丸,丢进滑轨。
仁玑森森笑道:“下面该萤窗了?投珠丸之前,我能不能问问,此时的萤窗淳于究竟是何人?”雪狼王漠然一笑:“他们不必投了。”他说着,拎起朱丸丢入滑轨,道:“我认定你有罪。”
他说罢了转目芥展:“王上,萤窗淳于的去向你比我清楚。这时候你动手代劳,替他们投一票吧。”芥展脸色微白,恼怒道:“你这孩子这样瞎说。萤窗淳于的去向我怎会清楚!”他广袖轻拂,负手道:“洛奕说的不错,仅凭含光一面之辞,炎天灭族的账却不能算在厚王头上!”
雪狼王看看手指甲,喃喃道:“既是这样,咱们听听南境被灭的真相吧。”他说罢了看一眼萤窗:“舞非老大,该你说话了。”
雪狼王话音刚落,啪得一声,肥胖的萤窗炸作一道黑烟,化作紫衣少女,咯咯笑道:“终于轮到我了,可把我憋屈坏了!”仁玑狂怒之下,猛得拍碎冰几叫道:“化人氏进了北境会盟,是欺负玄天无人了!”
他刚要出招,雪狼王冰扇哗得急出,悬在舞非子身侧流光闪动,严阵以待。仁玑刚要变色,雪狼王沉声道:“王上是心虚吗,不敢听舞非子说出实言!”仁玑怒道:“他是兽族!仙兽不两立!他能说出什么实言!”
雪狼王冷笑道:“当事者唯有兽族最清楚,叫含光说实话,不如听舞非子说实话!”芥隐和仁玺显然被舞非子现身吓住了,一时不知何意,芥展却沉声道:“淳齐,你今日的事……”
雪狼王向芥展样样手中骨瓶,冷冷道:“王上,化人氏为何能混进小草场,你要不要也听个实言!”芥展微怔,外面急雪舞风,洛奕却是汗如雨下。
雪狼王道:“王上,这里是北境的小草场。淳齐只请王上听听实话,等舞非说罢了,要杀要捉,那自然是仙民对兽族的规矩。”舞非子听到这里,不满意道:“姒淳齐,你可真是过河拆桥,用完了就不翻脸不认人啊!”
芥展勉强定神,却劝仁玑道:“厚王休怒,既是要分辨清白,就听他说一说罢。”仁玑怒而目视,狠盯着芥展道:“若非你皮里阳秋,再三扯北境后腿,如何会有今日之局!你瞧你认得好女婿,可别害人不成终害已!”
芥展这时的尴尬,一时也难形容。事情到这一步,雪狼王目的很清楚,要逼着厚王退位。他飞快想:“舞非子扮了萤窗,那淳齐和泯尘是有交易的。我这时若不帮他,到头来化人氏替身星主的事,淳齐能推在我身上,又如何洗清。”他咬了咬牙,转念又道:“一不做,二不休,就逼了厚王退位。淳齐得了芳冉相助,这个女婿是跑不掉了,他做了王于我没坏处!”
他想到这里便说:“这屋里心里没鬼的,都听舞非子说说实话。咱们八个仙民,七位星主,两个王上,难道还怕他一个舞非子吗!”舞非子冷冷不服:“听着这话,我今天是认真送命来了。”
雪狼王道:“你闲话少说,把南境之事说明白了。”舞非子哼一声,指了指身边的淳于:“二殿下,这些话是我来说,还是你来说?”淳于傻了傻,瑟缩道:“我,我,你,你……”
芥展微愣,心想:“淳于是真淳于?”他看一眼洛奕,洛奕仿佛也不解,怔怔看着淳于。舞非子嫣然一笑:“二殿下,你舅父萤窗大人可是我的老朋友啦。我驻守万仞山三十年,可没少得到萤窗相助。姒淳齐虽是讨厌,却不如你阴毒。你说说,他收到还关诏书的当天,你们是不是急得跳墙,要我在雪屋杀了他?”
淳于讷讷无言。舞非子笑道:“只是当时啊,我只知他是雪狼王,并不知他是姒淳齐。因而杀错了人。”雪狼王从怀中取中夕生的手机,调出当日被杀护卫的照片搁在桌上,道:“王上说我用替身入关是无心失德。淳齐并非无心失德之人,是被诬害的怕了,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芥隐和仁玺围上来看照片,一时啧啧道:“这是什么东西?”雪狼王道:“淳齐在关外遇着高人,能定下影像。待此间事罢,再容我细禀。拿这个出来,只是叫诸位得知,舞非所言不虚。入关前夜,我带墨灵骑十八护卫与诸怀一夜血战,却叫化人氏钻了空子,杀了替我为王子的护卫。”
舞非子笑道:“我们没杀了姒淳齐,萤窗大发脾气,把长春可是骂得不轻。赴东境之初,二殿下便设计好了,要在安亭之宴要了姒淳齐的性命!”她瞟了眼雪狼王,咯咯道:“只可惜兽主布下天罗地网,要捉的可不只是姒淳齐。”
她笑一笑道:“我说这两件事,只是叫你们知道,萤窗淳于和我们交情非浅。洛奕说的不错,拿到冰牒的当天,含光是借了冰牒一看。他借了就没还,带着冰牒跟了洛奕南下。然而此含光非彼含光,借了冰牒的含光是老关扮的。”
除了雪狼王,举座一惊,地上含光哭道:“我说了我是冤枉的!”
舞非子咯咯笑道:“若问老关如何知道洛奕的行程,这就要问萤窗了。老关如何知道含光借冰牒准定能成,那就是碧姬立下的功劳。”她看着仁玑边笑边叹:“不说故后芥菱美冠四极,萤几也是标致人物,还有阿草国的小娘子个个新鲜水嫩,可你们的厚王怎么,怎么……”
她啧啧连声,雪狼王怕她说出难听的,咳一声道:“你说快一点。”舞非子斜他一眼,嘟了嘴道:“往下的不必说啦。老关跟着洛奕到了南境,兽主早已得了消息,虚席以待,灭了炎天王族得了南境。这还要多谢洛奕成全,一路上就没半分疑心。”
洛奕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厚王与含光的事他当然知道,这路上他只知讨好。“含光”非要拿着冰牒,洛奕也曾设想其中关节,他甚至想过厚王是否要借机夺了南境。可说到底这些与洛奕无关,他的重中之重是自保,能给西境打上援手,南境与他何干。
屋里再次静了静。良久,雪狼王轻声道:“你们都听清了。仙民中没人要设计南境,人人只想着自己,到最后生生把炎天王族逼到了绝路。”仁玑怒道:“你既早已知道,为何逼含光矫供冤枉我,真正是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雪狼王盯他一眼:“王上真的没错吗?你若不怀着私念,为何重用萤窗数十载,为何要派洛奕去南境推婚,让泯尘有机可乘?”仁玑怒而不语,雪狼王扫一眼芥展,却没有再说下去。芥展心下惭愧,暗道:“洛奕奉令蛰伏北境,是以只顾眼下利益,却不肯管闲事。他是最早能觉的人,却也是他耽误了。”
芥隐叹道:“淳齐啊,你早知你王父清白吗?”雪狼王道:“含光说的对,拍虫入体这种事,王上若非心里没鬼,怎会轻易答允我下手。”他轻蔑看着瑟缩在地的含光,喃喃道:“危急时先顾着保命,栽赃诬陷在所不惜,如此宵小却名头极好用,扮成了他,能叫洛奕枉法私授冰牒。北境看似星骑强大,其实朽烂入骨!南境被灭,你们三人都是有功!”
他想到奚止,只觉锥心一痛,咬了牙道:“诸位星主,南境被灭真相就是如此。有错的该当何罪,总要认领清楚!”
洛奕通得跪下,向厚王叩首道:“小的失职,愿领罪。”雪狼王扫了眼呆坐着的淳于,问:“你呢?”淳于吓得全身一抖,他正要开言,仁玑冰冷唤道:“淳齐!”
雪狼王转目视之,仁玑阴森道:“北境王是你还是我?”雪狼王微然一笑,坦然道:“当然是你!”仁玑森森笑道:“你在这里为所欲为,有没有想过出了小草场,此事如何收场啊!”
雪狼王微然一笑:“王上,你不如问问淳于,他除了去接含光,入王殿还做了什么事。”仁玑一惊,急问淳于:“你做了什么!”淳于瑟瑟道:“我传王令,释出平常泥鸿司蒙,领墨灵骑来小草场听令。”
他越说越低,低的垂下了头:“洛奕大人驻守小草场的墨危骑,已叫墨灵骑替换了。”洛奕大惊道:“没我亲口发话,墨危骑如何敢退守!”淳于看了眼雪狼王,喃喃道:“是府上老奴潜山代传的,传的大人的……”
洛奕惊慌道:“潜山……”芥隐听到这里,仰天长笑,笑而不止。仁玑恨道:“你疯了吗,笑什么!”芥隐收了笑,紧盯着仁玑道:“姒仁玑,你多行不义,人尽叛之!我姐姐当年险些叫你杀害,她的贴身侍女是如何溜出王殿递出消息的,这么多年你就没想一想吗!”
仁玑的脸色一刹变了三遍,最终化作灰白,喃喃道:“是默山,我怎么没想到会是他!”他怒视淳于,吼道:“你根本不是我儿子!你也是兽族扮的!你是个假的!”淳于跪在地上,举臂哭道:“王父!我真的是淳于啊!碧姬到了北境,在我身上种了太簇之虫,我只有七天的命,不听他们的不行啊!”
他说着挽起衣袖,臂上一处伤口,却与雪狼王当时无异。雪狼王笑道:“碧姬替你解了不少吧。”淳于脸上一青,低头不语。仁玑见他臂上血肉模糊,化人是绿血,淳于却是赤血,此事假扮不来。
他情知大势已去,哆口不言。雪狼王向芥隐仁玺行礼道:“两位大人,请听淳齐一言。为替南境雪耻,淳齐不得以借助舞非子。她想偷了泯尘的开明兽内丹,险些被泯尘杀了,这才投奔于我,又替我周全碧姬相助。试问兽族能设内奸,咱们为何不能。请两位大人允准,放舞非一条生路。”
仁玺不答,墨灵骑强兵在外,他适才又投了朱丸,再反悔帮助仁玑,只怕以仁玑的心胸,他往后日子不好过。芥隐却深感安慰,笑道:“一切但凭你处置。”
雪狼王回顾芥展,行大礼恭敬道:“王上!北境厚王里通兽族,枉法贪利,用人不明,以至南境失守,炎天被灭,请王上做个见证,星主会盟投朱丸三,雪丸一,余下弃权,论定厚王退位。”
屋里一时无声,只飘着仁玑轻喃自语:“不,不,我没有里通兽族,没有!”
很久,芥展问雪狼王:“你刚才唤我什么?”雪狼王咬一咬牙,撩袍跪倒,拜伏于地,唤道:“王父!”
芥展微笑道:“很好,这次的星主会盟的结果,我便做个见证,来日封禅台上,我自然以实相告。只是舞非子来此一事,就我们几个知道罢,不必外传了。”雪狼王抬起身子道:“是!”
仁玑恨声道:“淳齐!你要夺位自大,却不能冤枉我!我没有里通兽族!”雪狼王轻飘飘看他一眼,淡淡道:“我受的冤枉难道少吗?”
仁玑怔一怔,看着沉静又桀骜的青年,三十年的往事历历心头,他无话可说,嘴唇仍是翕动着。却在这时,只听一声悠长嗥叫,隐隐万古清愁,越过雪原而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