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止说他早有此意,雪狼王入耳麻木。从他把“芳冉要做正妃”说出了口,他就横下心,无论怎样要说服奚止,陪他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情根种,手足聚,拜将军,成王业。
雪狼王暗下决定,如果他不能做北境王,不能在封禅台上四极独尊,那他对不起今天的自己,更对不起奚止。
这条路踏上了,再不能回头。他的前方是裕王,是他的“父亲”,是纯王,是一个个面目模糊却为王为尊的人。
他拉着奚止的手,柔声说:“你说为了二哥不能自私。我也一样,我不能只为自己活着。”奚止的愤怒掺杂着失望,雪狼王坚持说下去:“北境夺我王子之位,舅父芥隐必然不服。他为我操心几十年,我忍心看他被削职剥爵,软禁在府吗?”
奚止冷冷看着他。雪狼王道:“还有平常。我若反了,姒仁玑要用平常开刀祭旗。墨灵骑在关内低人一等三十年,终于盼着我入关,却成了丧家无主的星骑,被分割划拨,永世不得出头!”
他打量奚止神色,小心说:“比如东门。嵩浅死后,月鹿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若非东门桀骜骁勇,只怕月鹿骑受的委屈,并不止于你所知道的。”
奚止仍是不说话,她的眼睛很亮,亮得雪狼王不敢逼视。可他不能退缩,他硬着头皮不躲闪,接着说:“泥鸿司蒙一场忠心,浮玉关外生死相随,换了什么什么下场?霜南霜冽音信无全,若是他们还活着,我却没本事救他们出来,还叫什么雪狼王?”
奚止终于开口了:“你不必说出这么多人来。我只问你,你是怎么想的!”雪狼王静了静,道:“若依着我,浮玉关外也罢,回南境也罢,周游四极也罢,哪怕跟着夕生小山到结界那侧去,只要有你在身边,我都愿意。”
他刚说完,奚止立刻说:“那好。我们去浮玉之湖,去南境,去周游四极,去结界那侧,现在就走,立即就走!”她说着双手用力拖拉雪狼王:“你起来,我们走,现在就走!”
雪狼王无奈,只得被她拖着站起身来。奚止拉着他向楼下走,直挣到楼梯口,雪狼王终于说:“奚止,你安静一点,好好听我说。”
奚止猛得回身,狠狠盯他道:“你就是不肯走,你就是要做王,是不是!”雪狼王道:“不是我要做王,是……”奚止打断他,怒道:“起先说的多么好,去浮玉之湖去南境由我选,说的那么可怜,要把我托付给心远要报仇复族。都是假的!说了那么多,只为了最后那句,你要聘芳冉做正妃,裕王才肯帮你,你才能保住王子之位!”
从银针松林到流波岛,奚止的生气像小猫爪子挠人,疼是疼的,可爱也是可爱的。尤其是她身份未明的那一段,奚止待雪狼王像母亲看着孩子胡闹,百般迁就里的小委屈,时而爆发的小脾气,简直让雪狼王又爱又怜,又疼又恨。
可她眼下愤怒的忘形。这一路走来,明知前方是陷阱,她不顾一切的走着,终于落进了陷阱里。雪狼王想起流波岛上与奚斯的谈话,龙有逆鳞,淳齐是奚止的逆鳞,不仅盛王和使君王后不能触碰,连淳齐他自己,也不能触碰。
雪狼王哄道:“保住了王子之位,才能有往后。你说不想报仇,也不想复建炎天部,你怕麻烦想过悠闲日子。这些事都让我来做,你只管过悠闲日子,报仇复族都交给我,奚斯的指望也交给我,好不好。”
奚止摇头恨道:“为王之道我虽不通,却非不通。有朝一日,便如今日一般,你用万般不得已搪塞与我,我又能奈你何?”
她此言诛心,雪狼王心里微微一抖,喃喃道:“你这样不相信我!”
奚止怒道:“我是太相信你,才走到今日之境!说什么裕王相逼,分明是你甥舅谋算好了,欺我南境已灭,没人替我说话!一个嫁女为后,助你称王,一个纳妃成婿,携手西北!你打的好主意,想的好法子,难怪你九死一生要上锥心岛救芳冉,真正是用心良苦!”
雪狼王一呆,冤枉道:“我上锥心岛只为了芳冉吗?司蒙原是墨丑骑将军,与平常东门云美比肩,为了出关助我,被削去将军之位,降至甲等护卫。他跟着我十八年,兢兢业业没一句怨言,涤风馆前他如何力抗碧姬,被菁葵所伤你也看见,我能丢下他不管吗!”
奚止道:“你不必再把别人扯进来。即便司蒙没有失陷锥心岛,你还是会去救芳冉,只是换了借口,你会说,会说,为了救治菁荃,为了她会治伤嘛。”
说到治伤,雪狼王与芳冉在螺屋中的种种又涌上心头。他和她共宿一室,她的手都插进他裤子里了,小山说了芳冉明目张胆抢人,可她却被他哄的听不入耳,看不入眼。奚止怒而惨笑:“我真是小山说的傻白甜,被你俩个玩弄在股掌之间。”
雪狼王急道:“你切莫乱想,我和芳冉真的,真的是一句话都谈不来。”奚止冷冷道:“你敢说她没有此心?”雪狼王道:“她有没有心不关我的事,我心里想着的只有你。锥心岛上你假冒碧姬时就挑明了,你还要我怎样?”
他说着上前一步,握住她双肩道:“我若是想称王,怎么敢同萤几说要娶小娘子做正妃,那岂不是自投死路,只叫姒仁玑捉着把柄!”奚止眼中恨意凛凛,紧紧盯着雪狼王。雪狼王舔了发干的唇说:“你若真是碧姬,今日之局也好破的很,我带着你去浮玉之湖罢了。可你不是,你是奚止,是南境的奚止王女,你跟着我去浮玉之湖,炎天部就真的完了。”
他拉了奚止的手按在胸前,搂紧她说:“求你静一静,静下来想一想,我,我……”他忽的单膝跪下,举掌向天,郑重道:“神兽在上,玄天部淳齐自今日起,若不能杀泯尘,复炎天,尊奚斯为炎天王,必遭天雷灭顶,死无全尸,死后入万劫之境,累世不得其出。”
他发此毒誓,奚止一字一句听了,并不阻拦。她眼中恨意未消,轻声说:“你要得到的都得到了,还哄着我做什么!”雪狼王一愣:“我得到什么了?”从他说出“芳冉要做正妃”,奚止只觉得依靠塌了,她恼恨得不知该怎么办,喃喃道:“我以为姒淳齐是与众不同的英雄,其实不过寻常男子,甜言蜜语,见利忘义。”
她颓然回身要走,雪狼王一把薅住了急道:“你怎么骂我都行,你今日不信我总有来日,你不许我碰她,我就不要王子,只要替你报了仇,要换下北境王也由得他们去,好不好!行不行!”
奚止淡淡笑道:“何必不做北境王,我教你个更好的说词。你可以说,等用不上裕王了,你就废后再立,到时我仍能做王后,这岂不是更好。”
雪狼王一呆,他没想过废后再立。要他为了奚止硬寻芳冉的错处,这事还没脑中成形。
奚止拨开他的手,雪狼王紧攥着不放。嘤嗡一声,奚止的赤刃掌中成形,她冷淡道:“要做独臂王吗?”雪狼王一惊:“你,你真这么……”
奚止冷冷问:“要在要西境的驿馆斗一斗守护吗?”雪狼王心中一寒,不觉放了手。奚止不再理他,便似凌梧莲飘下了万仞山,袅然而去。
她快出门时,雪狼王梗了声音问:“你去哪里?”奚止站住了,轻声道:“难道只有嫁给你,才能做正妃吗?”雪狼王周身寒栗暴起,喃喃道:“你要干什么?”
奚止回过身来,莞尔一笑:“你刚刚告诉我的,心远守职不废,见嫌不苟免,见利不苟得,是人中之杰,足以托付终身。这才多久,你却忘了?”
他在楼上,她在楼下。她离他并不远,却隔着跨不过去的屏障。雪狼王周身无力,依在墙上轻声说:“他想着你,是吗?”奚止美眸含恨,似嗔似怨,远远看着他。
屋里静下来,两颗激烈的心也缓了下来。雪狼王道:“我知道你听不进去,可你去了,我们再回不了头,你想过吗?”奚止小嘴撇了撇,眼里涌上泪花。雪狼王长叹一声,转身上楼去了。
奚止瞧他万念俱灰之态,心中一时不忍,带了哭音叫道:“你站住!”雪狼王听她哭了,扶了墙回身来看她,奚止抽噎问:“我若嫁了心远,你还娶芳冉吗?”雪狼王眼中也起了泪花,却说:“如果我纳她做正妃,你宁可离开我是吗?”
奚止哭道:“是!你跟我回南境,我不要你做王子,更不要你做王。我会照顾你,就算你像我二哥一样,被抽尽灵血,只能躺在水池子里,我也不在乎,只要你跟着我!”雪狼王微有动容,喃喃道:“我说过,淳齐在你心里像个神。”
奚止抹去眼角源源涌出的泪,泪像擦不尽,抹了又涌出来。她立在楼下擦泪,像被欺负了的小女孩,雪狼王想下去搂她在怀里,又怕她再祭出赤刃。他远远望着她说:“可我只有淳齐之名,我其实是雪狼王。”
“你喜欢的淳齐是你心里的模样,善良,无辜,可怜,他待你情深义重,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违逆你。”雪狼王道:“其实他不是我,他更像心远。眼下你受了委屈,先想到的就是去找他。”
奚止呜得哭了出来。她并非先想着找心远,她只是想气气他。她说的诛心之论也并非发自肺腑,只是急怒下的似是而非的念头。她的恨里有奚斯的提点,也有小山的警告,她恨自己走在这条路上,选择了相信雪狼王,却被他背叛了。
“你跟我走,”奚止哭着说:“你说要给我报仇,你说了那么多好听的,我都不要,你跟我走,你不走,我就去找心远,求他纳我做正妃,他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她抬起手臂,捂着脸呜咽出声。身遭横祸的痛,失去亲人的伤,委屈求全的忍,剖心刻骨的爱,这一段的情绪排山倒海涌上来,她像海中木筏,被波波巨浪冲撞的失了形状。
雪狼王再也狠不下心,他跃下楼去,拦腰抱起奚止,回身坐进石榻里,哄孩子般哄道:“不哭了,我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听,好不好。”奚止埋了脸在他怀里,哭道:“那么你不娶芳冉,跟我走。”
她这时候要天要地,雪狼王也难拒绝,只是吻着她说:“不要她,跟你走,我们回浮之湖,马上就回去。”
他答应了,她却怅然若失,搂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
奚止再闹,心里也是清楚的,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纳芳冉为正妃,保住雪狼王的王子之位,以图来日。
她爱他吗,还是爱着自己的淳齐。奚止根本不愿分辨,她只知道此时贴在她身边的男人,是她不能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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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狼王抱着她坐在石榻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却不肯动。留在这时候,过去的都过了,将来的还没来,这样真好。
然而时间却不肯等他们。六义馆的门被轻轻敲响,传来心远的声音:“哥哥,你,你在吗?”奚止在雪狼王怀里动了动,雪狼王以指比唇,示意她别说话,低头偎着她的脸,静声不语。
心远敲了又敲,唤了又唤,终于自语道:“去,去哪了。时辰,快,快到了。”他是来催促雪狼王起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远走了。
雪狼王低低问奚止:“他在乾德潭里吻了你?”奚止奇道:“你怎么知道?”雪狼王嗯一声,道:“那就是有了。”
奚止脸上微红,往他怀里钻一钻,轻不可闻说:“我不会水,那里头又黑,他也许是救我。”雪狼王轻笑道:“难怪问我有没有吻芳冉。自己做了坏事,却要赖在我身上。”
奚止在他怀里轻轻扭动,伸手捂他的嘴,不许他再说。雪狼王看她哭得乌红的眼皮,飞着粉霞的小脸,探手进绫裙抚着她的纤腰。她的腰软软的,让他想起榻上光景,想起她小腰扭摆婉转承欢的模样,他低低*着:“他若夺了你去,我会杀了他。”
奚止惊道:“他是你表弟。”雪狼王负气道:“不管,谁让他想着你。”奚止嗔道:“你如今还有立场说我吗?”雪狼王叹道:“只要过了这一关,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替你摘了。”
奚止好笑道:“这话说了第二次了。头一次是为她,这还是为了她,我等着听第三次,第四次,第……”她说的没了底气,吞声不再说了。
又有人敲门,这次却是奴人,扬着声音说:“殿下,午食送到了。”雪狼王没说话,奴人试探着说:“殿下?殿下?小的进来了。”雪狼王一惊,赶紧放开奚止,没等他们坐好,奴人已推门进了。
奚止红了脸起身,低头上楼去了,生怕叫奴人看见她哭得双目赤肿。
奴人搁下托盘出去了。今天仍有圆饼,雪狼王想着奚止爱吃,便取水净了手,掰着饼唤道:“快下来,又送甜饼啦。”奚止听了,一步三蹭下了楼,坐在几边。雪狼王倒了水递在她手中,看着她喝了,又将掰开的饼送上,小声说:“外面硬的皮我吃,你把馅多的吃了罢。”
奚止就着他的手咬了口甜饼,饼是甜的,心却是苦的,眼泪又滑了下来。雪狼王丢下圆饼 ,取了帕子替她擦泪,搂她靠在身上,哄道:“怎么又哭了。”奚止道:“我在南境时再也算不到,有一日正妃之位会被夺了。”
雪狼王知道她生来优渥,自然心比天高。这委屈看似轻易,然而在女子心中,正妃侧妃之分,好比称王为臣之别,一步之遥,天差地别。
然而他有什么办法。芥展的态度很清楚,我并不逼你,然而你要我帮忙,就要与我利益相连。他不能责怪芥展无情,正如芥展所说,芳冉的终生且能舍弃,奚止为何受不得这点委屈。
雪狼王心想:“说到底,是我双翅不够硬。”他若此时自责,无疑是给奚止添压。他于是笑道:“哭也要吃饱了再哭,否则哭得没力气了怎么办。”奚止的泪只管落下来,一颗颗滴在他手指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