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四月,魏杨被以抢劫伤人定罪,被判入狱四年。而当时跟他一起的那几个人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法律制裁。至于刘靖初,他则因非法拘禁罪被判管制一年,并且还要向受害人支付八万元的赔偿金。法庭的裁决一下来,学校的开除通知书也送到了他手里。他最担心会坐牢,但最后并没有。管制是一种对罪犯不予关押的刑罚,比坐牢轻,被管制的人只是被限制了一定的自由,比如迁居、外出经商、政治自由等等,他们依然能在社会上相对自由地活动,在工作中,也跟普通人一样同工同酬。
法院的判决开始执行的时候,我已经是那款名为《玲珑》的网络游戏的代言人了。没有了檀雅这个竞争对手,选拔赛举行的那天,我便获得了冠军。成了代言人以后,我和游戏公司签了两年的合约,时常都要配合他们为游戏做一些宣传,除了拍摄宣传广告,还会去各地做活动。
六月份,我也拿到了我的学位证书。
我们毕业了。
大学的四年时光便这样结束了。毕业聚餐的那天,我们班以前有五十一个人,但是,出席的却只有五十个。
唯独少了刘靖初。
我还听见有人说:“这不正好吗?一桌十人,五桌,还省了搭凳子。”我一听,端起面前的酒杯,打算去向那个说风凉话的男生敬杯酒。
这时,有两个女生也端着酒过来了,走到我面前说:“苗以瑄,我们想跟你干一杯,怎么样?”
我问:“为什么?”
一个女生说:“因为前两年觉得你太嚣张,蛮讨厌你的,可后来又觉得你也是挺直爽干脆的一个人,有什么不愉快就抹了吧。说是四年缘分,其实何止四年呢?同学关系是一辈子的呢。”
另外一个女生小声说:“嗯,而且我们也都挺喜欢你踹胡哥那一脚的。”
我忍不住笑了:“好啊,那就为四年缘分,干杯。”
其实她们都比我豪气,都举杯说:“为一辈子的缘分干杯!”
那之后,我又跟不少的人都碰了杯,大家都是豪气干云、恩仇尽消的样子。我的酒量很差,几乎每次都只是抿一小口,但即便是这样我也喝得有点头晕眼花。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忽然看到远处走廊有一道身影仿佛很熟悉,但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那个人好像是姜城远。
他一只手扶着墙,走一步就停一停,然后又再迈出下一个步子,两条腿落地的轻重也都不一样。
我便呆呆地凝望着那个背影,也伸出手,扶着墙,学他的样子,走一步,停一停,走一步,停一停。
他迈出一步,我就跟着迈出一步。
可是,我的两条腿是完好无恙的,我始终也无法体会一个身体有残缺的人那样走路到底是什么滋味。
走廊上的灯闪了几下,突然灭了,那身影陷进黑暗里,越来越模糊。
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他消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还是朝着那个方向,久久地没有回过神来。
毕业后,我进了沈宫文化传媒工作,朝九晚五的生活还算轻松,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依旧不会主动和刘靖初联系,但他依旧会主动来找我。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没有刻意表现得很抵触,态度比以前柔和了不少。他告诉我,他正在积极地找工作,工作很难找,后来又说找到了,是在酒店当服务员,试用期三个月,任务重,工资低,但福利还不错,总比没有工作好,因为他暂时很需要一份工作。
我能看出他的困惑和疲惫。他对我说:“阿瑄,原来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的难混多了。我以前觉得,在学校里只要耍混耍横,别人就得忍让,就得听我的,可出去了才能体会到那种有心无力……”
“我每次应聘把简历递出去,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就轮番来考我,像审犯人一样。”
“我觉得自己跟个傻瓜似的,还得忍受他们对我的各种挑剔和质疑……他们一知道我还在被管制,嘴脸立刻就不同了……”
“很多的事情,都已经不是我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的了……”
刘靖初身上始终有管制这道烙印,应聘的时候对方只要知道了他犯过事,没有完成学业就被学校开除了,他们都会直接或者委婉地拒绝他。最后那份酒店的工作是他舅舅穿针引线介绍的,因为走了关系,对方看介绍人的面子,就没有严格把关,他们将他被管制的事情隐瞒了,他才得到了那份工作。
他说:“阿瑄,我就想赌一口气!我家那些亲戚,也只有我舅舅还对我上点心,其他的那些,老早就看不起我,说我是烂泥糊不上墙。现在出了这事,他们就更要看我的笑话了。”
“我妈说,我得好好干一场,给那些表面和和气气、暗地里不知道怎么咒我、怎么嫌我的浑蛋瞧瞧,我刘靖初没完,我这辈子不会就栽在这件事上了!哼,我完?他们都进棺材了我还完不了呢!”
他在电话里说得咬牙切齿,我一直听着,不怎么出声。
他又问我:“阿瑄,你睡着了吗?”
我每次接他的电话都不冷不热,他说,我听,偶尔回应几句。我看了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了,我故意声音含混地说:“嗯,我已经躺着了,好困。”他说:“好,那我挂了,你肯听我发牢骚我也很满足了。阿瑄,晚安。”
晚安。
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了那两个字。
挂断电话以后,我望着电脑屏幕发呆。
微博上偶尔还是会跳出新评论提示,总有那么些晚睡或者失眠的人还在网络里游荡。
几个月以来,我的粉丝从最初的两千人涨到了十几万,有人说着赞美的话,也有人恶意抨击,还有檀雅的粉丝孜孜不倦地来质问我是不是靠关系才当上代言人的。我最初看见那些评论还会生气难受,但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十月的一天,我坐车经过紫滨路,远远地看见江畔广场有人在放孔明灯。
风很大,刚点燃的石蜡被风一吹,火焰歪着烧到了灯纸,把灯纸烧出了一个大窟窿,那盏灯也作废了。
他不是一个人在放灯,还有一个人在旁边帮他,但他似乎嫌帮他的人跟他不配合,灯纸一烧起来,他就发脾气把对方赶走了。
放灯的人是姜城远。
远远地,我还能看见他那根银色的拐杖就放在他的脚边。
那根拐杖,上面有几颗金属装饰,有几条雕刻的纹路,还有一道不小心刮出的痕迹,我全都知道。
我曾经看着拐杖的主人从一辆黑色轿车里出来,动作很慢,扶着车门站稳了,然后车里就有人将拐杖递出来,拐杖的主人很不情愿地接过了它。
主人站在寝室楼的前面,抬头望了望那栋八层高没有电梯的楼房。而他恰好是住在顶楼的。
他把拐杖扔在地上,徒手就走。
可是,因为走得有点急,刚走了几步,就摔了一跤。
他摔倒的时候很多人都在旁边看他,他狼狈地被来送他返校的母亲扶起来,他甩开了母亲的手:“我说了自己可以走!”
母亲捡起拐杖说:“你刚好一点,还没完全适应,别逞能。”
那根拐杖的主人看了看周围,他也在人群里看到了当时端着盒饭经过的我。他的眉头一皱,把拐杖收到最短,拿在手里,然后还是坚持不想靠拐杖走路。他走得很慢,走一步顿一下,没有再摔倒。他走进寝室楼,扶着栏杆,慢慢地上楼。他的母亲在楼外望着,眼眶又红了。
后来,拐杖的主人渐渐接受它了,用它拄着,行动方便了一些。我常常觉得自己像个幽灵,总在它的主人察觉不到的角落里看着它。看着它和它的主人,他们在一起的每一次努力和每一次辛酸。
我看见它带着主人去图书馆,去教学楼,去食堂,还去操场上体育课。体育课上,主人只能跟它一起坐在操场边,大家自由活动,有人打篮球、踢足球、跳健康操,也有人溜到食堂吃东西,只有他们干坐在操场边,一直坐满了九十分钟。
拐杖的主人自从重返学校,就显得很不合群了,大多数时间他都只跟拐杖在一起。
主人还很爱惜他的拐杖,不允许任何人随便碰它。有一次我过了饭点去食堂,看见主人趴在靠窗的座位上睡觉,而拐杖就竖立在他的手边。我忍不住走过去把它拿了起来,金属的质地,冰冷的触感,冷得不近人情。它很轻巧,细细的,可以收缩,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款式简单得令人心疼。
我连用了两个奇怪的词语去形容它,心里无端唏嘘得很。
窗外有阳光照进来,银色的表面反光,光点落在主人的眼睛上,于是他醒了。
他的眼皮一掀,露出眼周轻微的红血丝,眼神就和他的拐杖一样冰冷。他说:“别碰我的东西。”
我问:“你怎么在这儿睡午觉?”
他说:“我现在是个残疾人,没看出来吗?这儿离下午招聘会的现场近,我懒得回寝室折腾了。”
我问他:“喂,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说:“我这个瘸腿,就只顾着养伤和做物理治疗了,能有多少时间准备?反正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皱眉头:“姜城远,你这算自暴自弃吗?”
他说:“是吗?我不觉得。”
我说:“别老提自己是残疾人,比你残的人多了去了。”
他轻轻抚摸着拐杖,连手指尖都带着一种优雅,却优雅得有点造作:“呵呵,那要不要再有人来打我一顿,打得我截了肢或者坐轮椅、成植物人,那才叫残疾?”我知道他情绪不好,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而这一天,在寒风凛凛的江边,我终于又再次看到了拐杖的主人。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公共汽车停在紫滨路站,我下了车,小跑着来到广场,跑到姜城远放灯的地方。之前配合他放灯的人是附近摆摊卖孔明灯的小贩,已经被他骂走了。他一个人手忙脚乱,刚点燃石蜡,想去把灯纸提起来,却差点摔一跤。我急忙跑过去说:“姜城远,我帮你吧,孔明灯一个人放不方便。”
姜城远看了看我,没吭声算是默许了。
隔了几个月,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也许应该问问他,姜城远你最近过得好吗,你的腿现在还疼吗,你在哪里工作,新的生活还适应吗……可是,即便我有很多的话想说,到了嘴边却还是咽回去了。他的注意力全都在他的孔明灯上,他沉默得很厉害,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就已经足够将我拒在千里之外了。
我只好说:“你来点石蜡吧,我给你提着灯。”
我提着灯的两个对角,尽量让灯身鼓起来,他点燃了石蜡以后,走到风口处,挡着风,等石蜡燃烧久一点,热气慢慢地充进灯内,明显感觉到灯开始上浮了。我问他:“我是不是可以松手了?”
他很简短地说了两个字:“试试。”
我手一松,孔明灯就在风里开始呈斜线上升。
那是一盏白色的孔明灯。卖灯的小贩们有红色黄色绿色各种颜色的孔明灯,有的上面还有印花,很多放灯的人都会买那些看起来欢欢喜喜的颜色,却只有姜城远放的是白灯。
紫滨路上每一个卖灯的摊位他都问过了,能够买到的白灯他全买了,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望着那盏升到半空的孔明灯,眼神十分专注,望了一会儿,眉头一皱,转身又去拿一盏新灯。
我说:“我帮你拿吧!”
他看了看我的脚,然后抬起头,这次说的话比之前长一点了:“我自己可以。”
我没有坚持,看他用手扶着腿,慢慢地走向那座白色的小山。离受伤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年了,看来他也已经适应了身体的变化,现在不用拐杖也可以行走了,只是步伐会比较缓慢,必须很谨慎小心。
他拿了灯,我们又开始放第二盏。
点燃石蜡,等待热气充盈灯内,灯慢慢地浮起、升高,再接着就是第三盏、第四盏,很多很多盏……
他很少说话。
只要他不说话,我也就沉默着。
我们放灯一直放到了午夜,午夜时分,江风没有之前那么大了,放灯也更容易了。我们很快就一盏灯接着一盏灯地放上天去。某个时刻我抬头一看,天空上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竟然有几十盏灯了,就像一颗一颗带着火焰的星辰,以黑丝绒般的天幕为背景,安静地悬浮着。
那一幕太美了,美得如梦似幻。夜幕繁灯,映着沉静远山,浩浩江流,世界有一瞬间的出尘,恍然不似凡俗。我不由得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望着那漫天的浮灯,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姜城远也抬头看上去,大概也像我一样,惊异于浮灯之美,凝望了好一会儿。
我看他的时候,见他还仰着头,轻轻地张了张嘴。虽然声音轻得听不见,但是从口型也能看出来。
他在说:“小芸。”
我们放完所有的孔明灯后,江畔广场已经没有别人了。现在已经是凌晨了。
姜城远走到广场边缘,再往前就是堤坝和石滩了。他慢慢地说:“小芸也许就是从前面的堤坝那儿掉下去的。”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抿着嘴,没出声。
他说完,就拄着拐杖开始朝堤坝走。凹凸不平的石头路,没有路灯,只有江边停着的一艘挖沙船,船上面有两盏大灯,灯光投到堤坝这边,勉强可以照路。
我跟在他后面:“姜城远,别过去了,那边太黑了,当心摔下去。”我说着,一边还掏出手机,用手机光去照他脚下的路。
他朝前走了一段,越过了堤坝,走到了石滩,然后就停了下来,坐在地上。
他身前几米外的地方就是江水了,江水的声音刹那占领了这个黑夜。苍生皆静,唯有滔滔的江流。
那几天恰逢降温,天气很冷,夜里气温还不到十摄氏度,再加上江风呼呼地吹着,我冷得直打哆嗦。
我缩着脖子,把外套的帽子拉起来包着头,手也揣在口袋里不敢拿
出来。
姜城远说:“你回家吧。”
我问:“你打算在这儿坐一整晚?”
他说:“或许吧。”
我说:“那我陪你好了。”
他说:“不用了,我就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拒绝得很干脆,我不想多说话惹他烦,但也没有离开,只是走远了一点,跟他隔开了几米。
我看见一块大石头,就靠着大石头坐了下来,正好也利用石头挡一挡风。
整晚我都没有离开,我也不想离开,不想看到他孤零零的身影衬着茫茫的大江,被冰冷的黑暗吞没。
我想陪着他。
这样的心绪是在他出事以后爆发的,我常常想,这或许是因为我把对舒芸的愧疚投射在他身上了吧?假若他能接纳我,让我为他做点什么,我愿意倾尽全力,因为我已经无法弥补舒芸了,只能弥补他。
然而,这一晚我坐在江边,却忍不住问自己,假如没有舒芸的存在,假如他的失意是出于一个和我无关的理由,我还会不会选择留下来?
答案竟然是肯定的。
我会。
他的黯然,他的颓废,他的心痛,我纷纷感同身受。所以,他笑的时候我想陪着他,他哭的时候我也想陪着他,他陷在黑暗里,我想给他一盏光,他跌进冰冷深渊,我就想给他温暖怀抱。
而那个夜晚,有他的地方,我不离开。我们就那样保持距离沉默地坐着,一直坐到了天亮。
天亮之前,我靠着大石头打了一会儿瞌睡。但是睡得很浅,太冷了,风一吹就醒了,还不停地打喷嚏。
我睁开眼睛,周围却半个人影都没有。
只有灰色的长堤,混浊的江水,雾霭里望不清轮廓的大桥,和对岸绿得发暗的远山。
昨夜与我为邻的那个人呢?
他就那么走了?我陪他挨了一夜的冻,脸上的皮肤好像都要被江风吹裂了,可他就一声不响地走了?
我失望极了,站起来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腿,慢慢走回广场。广场上零星有一些人,有晨练的,有早起经过的行人,还有打扫路面的环卫工人。我有点不甘心地四处看了看,希望看见姜城远还在,却还是徒劳。
我走到最近的一个公交站,打算坐车回家。电子站牌显示我要乘坐的那一路公交车即将到达本站的时候,我忽然看到有一个人正拄着拐杖,很急地赶过来。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口袋。
我终于看见他了,之前在身体里翻涌着的失望情绪顿时消失了。我没有藏好自己的窃喜和焦急:“姜城远,我还以为你走了呢!”他微微笑了笑,穿透晨雾的几缕阳光在他背后盛开着,他提了提手里的袋子:“我去买东西了。”
“什么东西?”
他把袋子递给我,我打开一看:“豆浆油条?”
他说:“冻了一晚上,吃点暖和的吧?”我忙不迭地点头:“嗯嗯,好啊。”他说:“到那边椅子上坐着吧?”
我捧着那个塑料袋说:“呃,现在太早了,我不习惯这么早吃东西,我带回家,到家再吃吧。”
他大概是看我的表情有点奇怪,狐疑地打量着我说:“嗯,好吧,你的那份你就带回去吧,这里面有两份,你把我那份给我。”
我磨磨蹭蹭地把塑料袋递给他,他从里面提出一个独立的小袋子,伸手一摸,原来豆浆油条都已经凉了。
我见他皱眉头,急忙说:“你买的时候都没有摸一下就让老板给你装袋子里了吧?那老板肯定坑你了,故意给你半冷不热的。”他看了看我,说:“买的时候还热着呢,是我自己腿不方便,能走快一点的话,就不会凉了。”
我笑了笑:“其实这样也没什么,还有一点温度的,这样吃还不会被烫到……啊,说着说着其实我也有点饿了,我们到那边椅子上坐着吃吧?”
姜城远顺手就把他自己那份豆浆油条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说:“算了,改天再请你吃吧。我也回家了,再见。”
“姜城远,这是你说的?”我心里忽然有点着急。
“嗯?”
“改天。”如果你不履行承诺,如果你我之间没有这个改天,我还能用什么借口再见到你?
姜城远只是看似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我看他越走越远,把心一横又追了上去。“姜城远,你在哪儿坐车?”
他侧头看了看我:“我想走一走,就当散步。”
我说:“反正今天周六不用上班,我陪你走一段吧?”他问:“你不回家休息吗?”我摇头:“最困的时间已经熬过了,现在反而精神了。”
姜城远没再说什么,由着我跟着他走,但他还是几乎不说话,我每次偷偷地看他,都发现他的眉头是皱着的。
我记忆里那个自信满满、磊落明朗的衬衫王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为冷峻、阴郁的男人。
但是,我知道,以前的那个他还在,他只是被乌云盖住了,被迷雾遮住了,但总有一天云会走雾会散,他还会是那个暖如旭阳、淡如清风的姜城远。时光荏苒,那样的姜城远,会一直都在。
我和姜城远的再一次交集,竟然又是因为刘靖初。半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我忽然接到姜城远的电话:“苗以瑄,你在F市吗?”我说:“我在,怎么了?”他问:“你现在能赶紧去镜子酒吧吗,我也正赶过去。”他顿了顿又说:“刘靖初在那儿,还有我表姐,说是刘靖初还想拿刀砍人。”
“什么?”我挂了电话就冲出门了,赶到酒吧门口的时候,姜城远也刚到。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
从姜城远嘴里我才知道,几天前,刘靖初在酒店的那份工作没了。而令他失去那份工作的不是别人,正是檀雅。
几天前,檀雅有几个外地朋友正巧住在刘靖初工作的那间酒店,檀雅送朋友回酒店的时候看见了刘靖初,就故意在他上司面前说他犯了事,还在接受管制,于是酒店便以他虚报个人情况以及工作表现不佳为由将他辞退了。
那件事情令刘靖初大为光火,刚才他正好在酒吧遇见檀雅了,就把檀雅堵在了一间包房里。檀雅躲在包房里,把门锁死了,刘靖初就守在门外,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怎么都不走。檀雅只好给姜城远打电话求救,还说刘靖初很疯狂,还想拿刀子砍她,让姜城远一定把我喊上,可能只有我才可以阻止刘靖初。
我想了又想,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你表姐说一定要喊上我?她怎么忽然确定我会帮她,而不会跟刘靖初站在同一阵线再踹她一脚?”
姜城远笃定地说:“你不会。”
我被这三个字说得心里一暖:“你就在外面别进去了,里面交给我吧,我保证他不敢乱来。”
姜城远知道我不想他跟刘靖初有什么冲突,再火上浇油,虽然有点不悦,但他还是答应我,只在酒吧外面等着。
檀雅在电话里告诉姜城远,她在622号包房,我找到622的时候,门外却没有那个被说成喊打喊杀的刘靖初。我心里又再禁不住疑惑了一下,推开622的门一看,房间里竟然有不少人。
有几个穿着亮片紧身衣的妖娆女郎,有几个跷着二郎腿,抽着烟,或者玩着扑克牌的男人。
在场的男人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大概三十来岁,别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只有他穿着白色,在人堆里特别显眼。
白衣的男人一看见我,立刻站了起来。
檀雅突然从门背后探了头出来,笑嘻嘻地望着我说:“来了啊?”
我再一看,刘靖初还真的在这间包房里。他坐在门背后的圆凳上,手撑着凳子,垂头丧气的,无聊地用脚尖一下一下踢着墙壁。他旁边有三个双手抱胸的高个儿男人,齐齐把他盯得死死的。
他抬头看了看,发现进来的人竟然是我,顿时很吃惊:“阿瑄,你怎么来了?”
我看他眼神迷离,满脸通红,一副喝醉了的样子,我白了他一眼,又望着檀雅说:“我想你应该还是活的吧?”
檀雅笑得很造作,指着那个白衣男人说:“苗以瑄,来……我给你介绍,这是唐为影视的大少爷,唐柏楼。”
唐为影视?这家公司不用檀雅再细说我也知道一点,它是国内十大知名的影视企业之一,而唐家也是F市的财力排行榜上能进前五的家族。前不久沈宫还和唐为有过合作,我也从别人嘴里听到过唐柏楼这个名字。不过,大家对他的贬弹显然多过褒奖,出现的频率最多的两个词无非就是挥金如土和风流成性。
这位花花公子冲我微微一笑,伸出手说:“苗以瑄,你好。我以前都是在网上看你,仰慕很久了,今天总算有机会认识你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本人比照片上还漂亮。”
我眼神一低,看了看他伸着等握的手,丝毫也没有想迎合的意思。“呵呵,唐少爷过奖了。”
唐柏楼尴尬地把手收回去,又说:“最近我们唐为才跟沈宫签了合作协议,以后有什么推广宣传活动都会跟沈宫合作,我可能也有份参与的,我想……我们以后说不定还会经常见面。”
我假笑:“哦,是吗?”
我又冷冷地望着檀雅:“现在看来不是刘靖初要为难你,是你们想为难他多一点吧?”
檀雅想说话,又被唐柏楼抢了先:“你那位朋友喝醉了,想找小雅的麻烦,要不是刚好我在,小雅为了躲他撞进包房来了,他就真的要为难小雅了。”他说着,还不忘继续争取自我表现的机会,“哦,我听说你跟沈航的关系很好,我和老沈也是十几年的兄弟,关系也不错的。”
我说:“咦,没听他提过你呢?”
唐柏楼噘了噘嘴,摸着鼻梁笑说:“他要是早点提一提我,你现在对我的态度可能就会好一点了。”
我说:“唐少爷,我那位朋友呢,是脾气臭点,刚才可能有所冒犯,我代他向你道歉。我现在就带他离开,不会再在这儿扫你们的兴了。”
檀雅假作亲密地挽着我说:“别,以瑄,都来了就坐会儿吧?今晚唐少请客,你不给我面子,也给唐少一点面子不是?”
我冷笑着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檀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玩的什么把戏,你可以把我骗到这儿来,可别想再用我来讨好你的主子。”
我知道檀雅很生气,可是,在唐柏楼面前她不但忍着没发作,还一直摆出一副笑脸向我献殷勤,劝我留下。
这时,刘靖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打断檀雅说:“阿瑄说了走,咱就要走!留什么留?”
我拉长了脸走过去:“别废话那么多,走吧?”
刘靖初刚拉开包房的门,一个彪壮的大汉突然按住门把手,把刚打开的门又关了回去,意思是不让走。
我回头看了唐柏楼一眼,唐柏楼会意,冲我微微一笑,挥手示意那人让路。我便也冲他笑了笑,算是致谢,带着刘靖初走了。
我们走出酒吧,他揉着太阳穴,嘟囔说:“阿瑄,你还没说呢,是不是檀雅叫你来的?她到底什么意思?”
我冷冷地问他:“那你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看我很不高兴,耸肩说:“没什么,就是那檀雅害得我丢了工作,我想随便给她一点教训。”
我说:“教训?我看你是被别人教训了吧?”
他说:“算她运气好,有人给她撑腰。”
我看他一脸的无所谓,心里有点急了:“刘靖初,你还以为你是在学校,到哪儿都敢横着走?你惹的祸还不够多?我告诉你,你下次要再这样,别指望我还会理你!你要是嫌管制还不够,你就尽管去惹事,等哪天你也进去了,魏杨就有伴了,反正我看你们俩都是一路货色!”
“喂!”刘靖初嚷嚷,“要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我说:“更难听的都有,你要不要听?”
他服软了,拉着我的手说:“哎算了算了,阿瑄,我答应你……我不惹事,我错了,行吗?”
我说:“我信你我就是傻瓜……”
他竟然摇着我的手撒娇:“信我嘛,信我嘛,我真的会改了。”
我甩开他说:“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也懒得跟你废话,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爱干什么干什么。”
他不满,说:“喂,我都说我会改了,我今天喝了点酒,一时酒气上脑,下次不会了……你是不是一定要这样对我啊?你不关心我,你又要来?又要教训我?打是亲骂是爱你懂不懂?”
“幼稚……”
“阿瑄……”
刘靖初说着,视线冷不防扫过酒吧隔壁的露天茶座,正好看见姜城远就坐在最靠近人行道的一张椅子上,他的脸色又变了,喷着一嘴的酒气质问我:“那个人怎么在这儿?是他喊你来的?阿瑄,他不是想用你来压我吧?他敢用你来压我!”他一边说一边卷袖子,恶狠狠地走到姜城远面前,“残废,你给我起来!”
姜城远一看见刘靖初,双手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眼睛里也有一团火在烧。刘靖初一走过去,他“噌”地就站起来了,眼神很凌厉地瞪着他。刘靖初大笑:“说你废,你也还没完全废嘛,起来得还挺快的。”
姜城远向前一跨,撞了刘靖初一下,我急忙冲过去隔在两人中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质问刘靖初:“你、走、还是、不、走?”
刘靖初的眼神微微一沉:“我还以为……你就算是要拦着我们,也是站在我这边……”
是的,我是背靠着姜城远,面向刘靖初的,我和刘靖初之间隔了一米远,这一米,充分地说明了我的立场。我在保护的人是姜城远,而不是那个曾经与我形影不离的刘靖初了。
“阿瑄,你现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他又问我,“你现在又是怎么看他的?”
我不想做什么解释,我也能感觉到被我挡在背后的姜城远就像一头即将发怒的狮子,正有一种想要往前扑的趋势,我心里着急,咬牙切齿地冲刘靖初吼了一句:“走啊!”
刘靖初盯着姜城远看了又看,点头说:“好,我
走!我刘靖初有今天都是拜你跟你那个表姐所赐的。”他指着自己的头,“这里,记着呢!”他又看了看我,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只是抿了抿嘴,然后就气愤地走了。
刘靖初走了以后,我松了一口气,转身望着姜城远:“别理他,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是他对。”
姜城远还在盯着刘靖初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把情绪平复下来,低头看了看我,问:“我表姐呢?”
我说:“她啊,好得很呢,吃香喝辣的,一点事都没有。”
姜城远不解:“那她说被刘靖初提着刀子追?”
我抬头看了看,正好看见酒吧楼上的落地玻璃窗边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那里,我不敢肯定,但直觉告诉我那个人是唐柏楼。我冷笑说:“没什么,你表姐只是想介绍个朋友给我认识而已。”
时间已经不早了,姜城远看了看表,说:“我送你回家吧?”我还记得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有一次他说要送我回寝室楼下,我拒绝了,我说我不是一个需要别人把我送到家门口的女生,而这次,这句话本能地已经到了我的嘴边,但我却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同意的微笑。
夜晚的车辆比白天少,出租车一路飞驰,畅通无阻,我甚至疑惑怎么沿途红灯就像消失了一样,几乎全是绿灯。我心里越来越不安分了,终于忍不住问姜城远:“喂,我肚子有点饿了,要不陪我去吃消夜吧?”
“吃消夜?在哪里?”谢天谢地他说的不是不想吃。
我急忙接着:“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的通宵大排档,我带你去吧?”
姜城远想了想,没有拒绝我。
我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姜城远一脸不解地下了车,问我:“你说的大排档在哪里?”
我们下车的地方是在一条空旷的马路上,没有任何商铺,我指了指路边竖着的一个简易公交站牌,说:“我们要坐这一路车。”
姜城远看了看:“87路?这是观光线?”
我点头说:“是啊,这路车是双层客车,经过的还都是城里最有特色的老街区,什么白磨坊、老油库、罐头厂之类的,我们吃消夜的地方也在老街区里面。”我又解释说,“我一直觉得,深夜的时候,坐在上层最前排的位置,车子慢悠悠地开进老街区,看着那些幽静小巷和老楼特别有意境。反正� ��们都要去了,不如坐这一路车去?”我正说着,87路已经缓缓地靠站了。
我们上了车,车上的乘客很少,上层最前排正好也是空着的。
我一坐下去就把腿抬起来,屈着踩在车头前面的矮台上,身体后仰靠着椅背。姜城远看了看我,没说什么。
我看他两腿并拢踩地,坐得很端正,说:“你没坐过这个位子吗?”
他问:“怎么了?”
我说:“坐这个位子就一定要把脚踩在这上面,像我这样,身体往后躺,就像靠着沙发似的,这样会很放松很舒服的,小孩子都知道。”
他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耸肩:“不信就算了。”我继续保持着我那个小孩子们都喜欢的坐姿,两只脚还优哉游哉地来回摆动着。
挡风玻璃前的老街轮廓在夜色中看起来并不清晰,却反而有一种朦胧美的意境。
深夜的老街区很安静,不像闹市,到了深夜也依旧杂乱喧嚣。街上有一些晚归的人,都很安静地走着,显得疲惫而小心翼翼。路边的铺子都关了,清一色的暗银色卷帘门排成整齐的左右两行。
那些五层高的楼房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修建的,有的还是红砖的。有阳台的房子大多养着花草,在黑夜里只能看见一些茂盛的轮廓。没有阳台的房子窗外搭着铁架子,晒着衣服,风一吹,轻轻飘着。
汽车再前行了几个站以后,就连楼房都少了,换成一排一排的平房,成片的老院子。
灰瓦白墙的古建筑,飞檐翘角的轮廓也依稀可见。有些关着的木头门会有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是暖黄色的灯光,看着就觉得窝心。
我一路陶醉着,公交车停了几次,上层的乘客渐渐就只剩我跟姜城远了。
又过了一会儿,上来了一对年轻的小情侣。
他们也坐到了最前排,跟我们并排坐着。两个人好像窃窃私语说了什么,然后那个女孩就探着脑袋过来问我:“你是苗以瑄吗?”
我惊讶:“嗯,我是。”
她开心地拉着男孩的手:“你看,我就说是她嘛。”男孩也很开心:“苗以瑄,我女朋友可喜欢你了。”女孩跟着点头:“是啊是啊,你出的好多角色我都喜欢,还收藏了呢,现在你做代言人的那套造型我也觉得美翻了。没想到竟然见到你本人了,嘻嘻!”
女孩很活泼,不停地找我聊天,她看姜城远一直在我旁边坐着动也没动,拉了拉我的衣袖问:“这位雕塑般的大帅哥是你男朋友吗?”
雕塑般的姜城远听女孩这么一说,终于动了动,把头扭到一边去看窗外。
女孩又说:“你男朋友脸红了。”
我开玩笑说:“不会的,你有见过雕塑还会脸红吗?”
……
女孩和她的男朋友下了车以后,姜城远又把他的脸转回来,平视着前方,还是坐得端端正正,真的像雕塑似的。
我问:“还剩最后四个站,你真的不要试试像我这样坐?”姜城远回答得很干脆:“不用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却不声不响地慢慢地把一只脚踩到矮台上面,接着又是另外一只脚,身体也稍微往下沉了一点,好让自己可以更舒服地靠着座椅后背。我看见他那个举动,忍不住笑了。
他看了看我,表情很严肃。
然后又看了看我,还是有点严肃。
但慢慢地,他望着前方,嘴角轻轻地勾了起来。
他终于笑了,而且越笑越开。
“我是不是傻了?竟然相信你。这么大一个人,这样坐着腰都伸不直,哪里舒服了?只有小孩子才觉得舒服。”他说。
我扫了他一眼:“可是有些人笑了喔。”
他说:“笑了怎么样?”
我说:“笑了,就是笑了。挺好。”
我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笑,我差点把头一仰大笑出声。车子到站了,我们刚下车就看见迎面走过来几个年轻人,一边走还一边抱怨:“老邹今天竟然不营业,早知道不来了……”
我看着他们唠唠叨叨地走过去,姜城远问我:“怎么了?”
我说:“注定你没口福了。”
“嗯?”
“他们刚才说的老邹就是我说的那家大排档的老板。”
“没有营业?”
“嗯。”
“那吃别家也行吧?”
“这个时间点,这里也就老邹一家了。一般到这儿来的都是慕老邹家的名,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老邹亲自做的爆炒田螺和猪骨粥了,那味道简直堪称一绝!本来带你来就是想让你开开眼界……唔,是开开口界的。”
“既然都来了,就去看看吧,兴许在营业呢?”
“嗯。”
我们走到老邹家,院子里黑灯瞎火的,果然没有营业。我们是打算原路返回的,但我记错了路,早转了一个街口,走着走着,发觉那条路越走越陌生了,姜城远问我:“你确定是这样走吗?”
我也有点糊涂:“好像是不对。要不我们倒回……”我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片开阔的平地,我顿时愣住了。
那片平地上晒着很多的床单。花花绿绿的床单,被分成一行一行的,搭在半人多高的架子上。风一吹,床单就会向同一个方向微微扬起,像翻着一层层的波浪。
我嘀咕:“这里怎么晒这么多床单?”
姜城远指了指旁边的一栋楼,楼侧挂着五个大字牌:晚景养老院。应该是养老院里面统一洗晒的。
我缓缓地走到那片平地前,回忆说:“以前我家附近也有这样一片开阔的空地,附近的居民也会把家里的棉被或者清洗了的床单拿出来晾晒……”
那时候,他们也是搭这样的架子,大家还都很配合,一个架子挨一个架子,一床棉被挨一床棉被,排得整整齐齐的。
而我跟哥哥就常常会钻进那晒满床单的架子里面玩捉迷藏。
有一年夏天,我哥哥过生日,那天爸爸妈妈吵架了,我那时年龄太小,不懂他们为什么吵,只知道妈妈发脾气说要回老家去,说不给哥哥过生日了,还说她以后都不回来了,谁的生日都不过了。
我听她那么一说就吓得大哭了起来,还跑了出去。
当时的空地上就晒了不少的床单,我蹲在那片床单海里面哭,心想,完了,我的家要散了,我就快没有爸爸妈妈了。过了一会儿,床单被人轻轻地掀了起来,哥哥做鬼脸“哇”了一声,我被他吓了一跳,哭得更大声了。
他蹲在我前面说:“小哭包,回家切生日蛋糕了,有黄桃的蛋糕哦,你不回去我就把黄桃都吃了。”
我撇嘴说:“妈妈说不过生日了,你的不过,我的也不过,她不要我们了。”
他捏了捏我的耳朵:“妈妈哪里说不过了?她说她要去小昭姨的铺子里买一瓶可乐回来给我们。”
我哭哭啼啼地说:“我不信,我就听见了!她不是买可乐,她要走了……”
哥哥的手插进外衣的口袋里,掏了掏,一边说:“哦,小哭包的耳朵不好使,才几岁耳朵就不好使了啊,我得给她治一治。咦,昨天买的鞭炮呢?我要放个鞭炮刺激她一下。”
小时候我很害怕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立刻往前一扑,扎进了哥哥怀里,嚷着说:“不要!不要……”
哥哥没有蹲稳,被我一扑就往后一仰,我们俩都倒在了地上。
他立刻挠我的痒说:“哎呀,衣服弄脏了都怪你,回去妈妈要罚我洗衣服……”
我笑得在地上打滚:“我也脏了,脏了!讨厌啦,我不要洗衣服……”
我们两颗灰球挠来挠去滚来滚去地玩了一会儿,我又问哥哥:“妈妈真的不走了?”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走了!”我问:“不吵架了?”他又说:“不吵了。以瑄都哭了,他们就不敢吵了呀。”
我跳起来,说:“我好强大啊!”
哥哥伸出手来等我牵他:“是啊,你最强大了,强大的妹妹,跟哥哥回家喽!”
我把小手握成拳头打进他的手掌里,他手掌一合,包着我的拳头。他的手暖暖的、软软的,好像热乎乎的包子皮。我们俩大手牵小手,高高兴兴地回家唱生日歌切蛋糕了。
那也是我们一家四口齐齐整整吃的最后一个生日蛋糕,我的生日还没有来,家里就出事了。
四口之家只剩下两人,我也没有再跟哥哥玩过捉迷藏了。
再后来屋旁的那片空地被开发建起了高楼,大家也都不再用那种方式晒床单被子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眼前这样的景象,不论是那些晒着的床单,还是空气里弥漫着的洗衣粉的清香,都如此接近我记忆里的童年。
我慢慢地走进那片床单海,我已经长大了,长高了,再不是几岁的时候,矮矮的、被哥哥摸着头顶喊小不点的童花头女孩了。晒着的床单不会再淹没我,我也不需要使劲地踮着脚或者跳起来,才能看到跟我玩捉迷藏的哥哥偶尔露出来的脑袋在哪里。
我对姜城远说:“你知道我小时候有多傻吗?我一玩捉迷藏就害怕哥哥找不到我,所以每次我都躲在相同的地方。”
我数了数说:“一二三四——”就是我站的这一行,就是这个位置,“我每次都躲在左起的第四行最末端。哥哥还老笑话我,说我笨。他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被他找到,多喜欢被他牵着手回家。”
“那个时候的家,那个时候,我还是有家的人。”
姜城远的声音很轻:“你现在也有。”
我摇头:“不一样的。怎么都不可能一样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蹲在我小时候玩捉迷藏最喜欢蹲着的那个位置,开始幻想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会突然钻出来,露出一张滑稽的鬼脸,笑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我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把手伸出去,幻想我还是小时候的我,轻声问:“哥哥,我们回家好吗?”
一丝丝的凉风从指缝里穿过,除了风,什么都没有。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那双手也不会再出现了,万籁俱寂,儿时的记忆虽甜也苦,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那时,忽然有一只手牵住了我。
很柔软的,很温暖的手。
我吃了一惊,睁开眼睛一看,姜城远的手指和我的手指交握在一起,他的笑容比天空圆月的光还明亮。
“起来吧,回家了。”他说。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我的目光所能触及的有关他的每一个细节,我都不舍得错过。我说:“我哥哥的个子没有这么高,手掌也没有这么厚,他会笑得更顽皮一点,他还会喊我小哭包……你不是我哥哥……”我说完,突然站了起来,步子向前一迈就抱住了姜城远。
我紧紧地抱着他。
姜城远那条不方便的腿和拐杖一起向后一退,摇了摇,站稳了,身体明显有点僵硬。“苗以瑄……”
我知道他很尴尬,但我还是抱着他不舍得松手。我知道要不是他好心配合我那幼稚的举动,我也不会有机会抱着他。
这是他善良的施予,却成全了我一生的念想。
哥哥啊,我一个人太孤独了,我很想有一个家。一个有着暖色的墙壁、明亮的灯光的地方,一个有人与我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一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起嬉笑、一起沉静的地方。
一个我只要一想到就会微笑的地方。
和一个我只要一想到就会微笑的人。
哥哥,就是他了吧?给我家的人,就是他了吧?我很喜欢他。那么那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