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想好好睡一觉,但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我觉得肚子很饿,冰箱里的东西全坏了,没有一样是可以入口的,我只能抱着凉开水喝。在卫生间的时候,我依稀听到敲门声,但不确定,后来就没声了。我从猫眼里看了看,看见了一双男人的脚,那人正坐在我家门外。
我打开门一看,地上坐着的人立刻跳了起来:“阿瑄!”
刘靖初一把抱着我:“你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
我险些被他勒得喘不过气:“你……你再不松开我,我才要疯了。”他松手说:“阿瑄,告诉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打不通你的电话,唐为的人说签约那天你就没去,你这几天到底去哪儿了?”
我问:“签约那天?那天我有联系你的,但是联系不上。”
他说:“那天?哦……那天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手机被别人弄坏了,后来才修好。你找过我?”
我想他当时之所以会遇到麻烦,一定也是魏杨安排的了。
我说:“嗯,不过没什么要紧事。”
我又问:“你去过唐为?”
他说:“嗯,打电话找不到你,家里又没人,我只好去沈宫和唐为打听。我前段时间一直忙着跟妈妈处理铺子的事情,我去找你的时候,他们说你都已经好几天没有消息了。这三天我每天都来你家,每次敲门都盼着你会来给我开门,没有人开门我就坐在门口等。谢天谢地,你总算出现了!”
我问:“处理铺子?那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说:“正好我妈妈有个朋友想搞副食店的生意,已经谈好了,过两天就会办转让手续。”
我若有所思地问:“那是不是办好之后就要走了?”
他不答反问:“阿瑄,你还没告诉我,这一个礼拜你到底去哪儿了?我为什么联系不到你?”
我不想他知道魏杨他们的所作所为,就说:“嗯,其实是我压力太大,签约之前被项目组的人逼得有点急,就害怕自己不能胜任,所以当了逃兵,出去散心了。结果……刚出去那天,手机就在车站被人偷了……”
他将信将疑:“你当逃兵?”
我点头:“嗯,我就不能当逃兵了?”
他有点生气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有多离谱?我几乎以为是魏杨对你做了什么。”
我问:“你找过他了?”
他说:“嗯。”
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臂外侧一大块瘀青。我着急说:“不是跟你说要冷静别冲动去惹他吗?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什么都不肯说。”
我故意想结束这个话题,就摸着肚子说:“我有点饿了,陪我去吃饭吧?”
刘靖初边走边问我:“那阿瑄,你还拍不拍唐为的戏了?”我说:“拍,我是女主角,怎么不拍?”他问:“那拍完之后呢?”我知道他又想提去北京的事了,笑了笑说:“想去吃肠粉和菠萝包呢……”
过了几天,唐为网络剧的女主角合约果然回到了我手里。我不知道唐柏楼用了什么方法撤掉了檀雅,她不仅不再参与这部剧了,而且还没有得到任何违约赔偿。她有多生气是可想而知的,我一想到她生气的样子,心里就觉得很痛快。
签约那天我在唐为大厦先后遇到了檀雅和魏杨,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复杂,一看到我,眼神就不依不饶地跟着我。我不动声色,只当看到了两个不认识的人。只有唐柏楼看见我还气定神闲,还问我说:“现在这样子你还满意吗?”
我说:“给唐少添麻烦了。”
唐柏楼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我答应你的做到了,你最好也乖乖管好你的嘴,别多说话。”
我说:“唐少,我知道怎么做,我相信唐少你也知道你应该怎么做吧?”我轻轻地用两根手指推开他,“以后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不需要靠得这么近。适当地跟我保持距离,就是你应该做的。”
他又笑又叹气:“我怎么觉得你用这种态度对我,令我心里有点……嗯,有点空空的,很惆怅呢?就好像我真的失恋了一样。”
我笑着说:“你的甜言蜜语留着哄别的女孩子吧,对我起不了作用的。”
这天,我签约完,离开唐为大厦的时候,看见刘靖初在路边等我。他一见我就使劲地招手,但笑得还有点勉强。他手里提了一个袋子,他把袋子递给我,我把袋子里的东西取出来一看:“手机?给我的?”
他说:“嗯,你不是说一买到新手机就会跟我联系吗?你这几天都没有联系我,就是还没买喽?这个正好给你用。”
他开了机,通讯录里面只有他一个人的号码,他拨了号,把手机递给我,一边说:“这样的话,我就不用老是等,可以立刻跟你联系了。”电话通了,他接起自己的电话,“喂,是阿瑄吗?”
我把新手机放到耳边,有点吞吞吐吐地说:“嗯,是我。”
其实,我已经买了手机了,我只是没有第一时间跟他联系。收到他的这份礼物,我忽然觉得惭愧,不敢跟他说实话。
他高兴地说:“我终于等到你给我打电话了啊,哈哈!”他后退了几步,跟我隔开几米,说,“喂喂,阿瑄,这样呢?我们隔远一点,电话里我的声音能听得清楚吗?”
我说:“嗯,很清楚。”
夕阳从他的背后照过来,我们站在路边,他的剪影看起来柔和而优雅。他继续用手机跟我对话:“阿瑄,我要走了。”
我有点心不在焉地说:“嗯,我也要回家了。我在前面的车站坐车,你要到对面坐车,我们俩是反方向的。”
他说:“不是,阿瑄,我是说,我要跟我妈去北京了。”
我愣了一下:“哦,手续都办好了?”
他说:“嗯。”
我问:“什么时候走?”
他说:“我本来想晚一点再走的,但是我妈很着急,她想越快离开越好,她买了后天中午的机票。”
我说:“哦,后天啊。我刚刚签约了,要赶进度,明天就要进剧组,后天我是没有时间送你的机了。”
他静了静,说:“那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我心里忽然很难受,难受得好像被蚂蚁噬咬着一样:“在这里吗?呃,刘靖初,你还没吃晚饭吧?我请你。”
他问:“最后的晚餐?”
我说:“别胡说,什么最后,一点都不吉利!”我甚至有点想哭了,“就说你到底吃不吃嘛!”
他想了想,说:“吃,我的女王大人下命令了,我还能不服从?”
他挂了电话,我看他又再靠近我了,我揪紧的心这才松了松。我们就在附近找了一间西餐厅,要了牛排,我还为他点了一瓶红酒。点完餐他趴在桌子上故意用手捂着嘴巴很小声地说话:“喂,阿瑄,你点的红酒很贵唉。”
我也学他的样子小声说:“没关系,我难得请你吃饭,一会儿你就使劲喝,别浪费了那么贵的酒。”
他哑着嗓子像个破喉咙的小老头儿似的:“哦,好的!我喝不完就打包,我拿到飞机上再喝。”
我说:“喂,我们为什么要像做贼似的说话呢?”
他立刻挺直了背,大声说:“就是嘛,干吗呢这是。”隔壁桌的人闻声看过来,我们俩都笑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提北京或者离开之类的字眼,我们也都没喝太多酒。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喝那么少,我是害怕喝醉,因为我想清醒地记得这场告别的每一个细节。我想记得他给我倒酒时微微跷着的小指;记得他用手撑着脸,安静地听我说话时的表情;记得他把账单推到我面前,噘着嘴央求说:“阿瑄姐姐,你给我签个名嘛,将来要是你红了,真的成大明星了,小弟我有你的签名,将来如果不幸山穷水尽了,我就用你的签名也能换点糊口的钱。”
我笑着把账单翻到背面,写了我的名字,想了想,又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刘靖初,我最好的朋友。
他看着那句话,笑了笑,谨慎地把账单折好,放进了钱包里。
我们出了西餐厅。我忽然说:“再去唱唱歌吧,或者去酒吧,去喝咖啡也行啊。”
他问我:“你明天不是要去见导演吗?”
我说:“现在还早呢,才九点。”
他说:“吃得挺饱了,喝不下什么了,也不想唱歌,那就散散步吧。”我看着他:“你以前不是说散步是老人家的行为吗?”
他说:“那是我以前太不懂珍惜了,竟然还计较什么好玩不好玩、闷不闷,其实,有你就够了嘛。”
我心里又一酸:“喂,说好了啊,今晚不准煽情。走吧,这里离我家不算远,我们就走路回去吧。”
他笑了笑:“嗯。”
吃饭的餐厅离我家大概有四十分钟的步行路程,我们走得很慢,走了一个小时。快到我家的时候,走到一条小街口,我拉着他说:“这里的管道坏了,在修,路面都被掀起来了,刚好路灯也坏了,我们还是从旁边那条街绕过去吧?”于是,我们又多绕了一条街,大概又多走了十分钟。
终于到了我家楼下,我刚想开口,他却抢了先:“阿瑄,总要说再见的。”
我心里被他这句话狠狠一刺,忍了一晚上的眼泪还是涌了出来:“刘靖初,只有在你面前我不用死撑,想哭就哭,以后我都不能在你面前哭了吗?”
他摸着我的头说:“笨蛋,你以后只许在我面前笑!”
我说:“我会去北京找你的。”
他说:“我也会回来看你的。”
我说:“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好好的,不要冲动,不要惹事,想做什么之前,都想想你妈妈。”
他说:“知道了,你就快比我妈还啰唆了……阿瑄,你也要好好的,不要再让人欺负你了。否则的话,我再是听你的,我也要去教训那个欺负你的人。所以你别给我找麻烦,知道吗?”
我眼泪汪汪地笑了笑:“嗯,知道啦!”
他挥手说:“上楼吧。”
我走两步回一回头,再走两步,又回头。他催我:“你走快点吧,你回家了我也好回家。”
我转身就跑,一口气跑进屋,想开灯,手放在开关
上,却停住了。
我不开灯,他就不会走。
于是,我摸黑走到窗口,用窗帘挡着自己,朝楼下一看。他也正仰着头,望着我家的窗口。
我望着他。
舍不得,很舍不得。
可是他迟早是要走的。更何况,还是我在这场注定的离别里悄悄地推了一把。他还不知道,几天前,我背着他去找了他妈妈。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担心魏杨还不会罢休,所以我告诉刘妈妈,我希望她越早带刘靖初离开越好,不要再让他卷进我的事情里面来了。也是因为这样,刘妈妈才会决定立刻去北京的。
刘靖初一直仰着头,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的视线一直停在我的窗口,没有挪动过。
他喊起来:“阿瑄?阿瑄,你到家了吗?阿瑄……”
我闭着眼睛。
他也许看见我了,大声地说:“阿瑄,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
我捂着嘴,再怎么忍还是哭了。
这一次,他没有等到我开灯。他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身影没进了那条路面凹凸、路灯坏掉了的黑暗小街里。
我看不见他了。
我慢慢地在窗边蹲下来。
过了一会儿,黑暗里忽然传来了有点熟悉的歌声。是张国荣的歌。张国荣的那首《共同渡过》。
原来是我的手机铃声。
我接起来,刘靖初在电话里说:“阿瑄,那盏坏掉的路灯我弄好了,你现在拍戏可能会早出晚归,不能老是绕路走,有路灯会方便很多的。以后没有我送你回家了,你自己凡事要小心。”
我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停地深呼吸,终于能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我说:“刘靖初,谢谢你。”
他说:“我们之间还需要说这些吗?没事了,那我挂了。再见。”
他又想起什么:“呃,阿瑄?”
我说:“嗯,还在。”
他说:“你听见我给你设置的来电铃声了吗?哥哥的歌,我最喜欢这一首。”
我说:“听见了。”
他说:“我每次听这首歌都会想起你,想起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情。这是我的专属铃声,你就只让我一个人的来电用这首歌做提示吧,好吗?”我使劲点头:“好,好,我答应你。呃,刘靖初?”
他问:“还有什么?”
我说:“你唱哥哥的歌很好听的,你再唱一唱这首歌给我听吧。”
他静了静,于是,就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唱了起来:
垂下眼睛熄了灯
回望这一段人生
望见当天今天
即使多转变
你都也一意跟我共行
曾在我的失意天
疑问究竟为何生
但你驱使我
担起灰暗
勇敢去面迎人生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
都盼再可以在路途重逢着你
共去写一生的句子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
我都盼面前仍是你
我要他生都有今生的暖意
没什么可给你
但求凭这阕歌
谢谢你风雨内
都不退愿陪着我
暂别今天的你
但求凭我爱火
活在你心内
分开也像同度过
……
他唱歌的时候,我飞快地冲出了家门,下了楼,跑到那条被他修好了路灯的小街口。他真的还在那里。
他背靠着墙,低着头,身体弯成一个孤单的弧度,影子拖得很长。
我悄悄地看着他,听见他的歌声从手机传来,也从不远处传来。我听见他的声音仿佛哽咽了,但他立刻就掩饰了过去。整个晚上我只顾自己的情绪,一再拖延,不想他走。我也知道他不是真的想催我,不是真的着急回家,他只是害怕自己再多停留一会儿就会跟我一样为离别而落泪。
而我们也都知道,路走得再远,我们迟早也是要说再见的。
他唱完了歌,说:“阿瑄,再看见你的话,我真的会哭的。我不想再在你面前哭了,你别出来。”
原来,他知道我在……
我们都挂断了电话,转身,背对背,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我还是忍不住走一走就回头看他。
回了三次头,每一次都看见他的背影,一次比一次远。
第四次回头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冷清的街道,昏黄的路灯,还有树的影子,仿佛一下子就带走了我很多很多的旧时光。
两天后,刘靖初去了北京。
我拍第一场戏的时候,在一片空旷的建筑工地上,有一辆飞机从头顶飞过,留下了一条白色的云线。
我仰着头,对着天空挥了挥手,导演忽然喊了声“Cut”。
“以瑄,这场戏是说你即将见到你留学归来的未婚夫,要开心,要有笑容,有期待,你哪里来的眼泪啊?”
是吗?我摸了摸脸,原来我真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