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这次的投票投得太久,我们几个人站在外头像是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被参观,每个经过的人都会欣赏一番。如果不是健红着的眼睛死命地瞪,我想他们还会说出一些「隐喻」的话。而这类型的话语多是反话,莫名其妙的那一种。
「你看看,你看看,多“有型”!一整排的耶!」一个女生跟她女伴经过,另一个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班有多出名,他们个个都是无人能及的第一名呢!」当时她的手还比划着,伸出了食指又加一句:「打架闹事,呵,犯校规的第一名!」说完,两个人带着笑声离开。经过的已经不只两个人了,至少超过八个学生经过,其中注意到我的还会多加几句早上阿毅这美男子惹出来的八卦新闻,说完阿毅,之后又牵扯一下我的姊姊。
这些话,如果你不在意倒无所谓,当放屁就好。可是,如果你在意的话,这些「隐喻」的话会变成一种伤害。一种你自己看不见,也碰不到的伤。
而,这隐形的伤,却比世上任何一种实际伤害都来得伤人不见底。
说出这些话的人,我怀疑他们是不是没有被语言、被我们熟悉的文字伤害过?若是有,为什么他们还说得出口?说出口的时候,难道他们不会觉得听起来有点耳熟吗?
那似曾相似的伤害……是不是只要把这样的伤害加倍地加诸在另一个人身上,你就会觉得你的伤也不见了?也许,你觉得这些伤害就此都转移了?如果,你觉得这样的伤对你是无法痊癒的,那么当你把它放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你为何不想……他能不能够痊癒?他是否也像你一样永远都抹不掉这样的伤?
很多时候,不是我们想放弃自己,是不应该放弃我们的人在还没有做任何努力之前先把我们丢弃……从来在我们的身上只有怀疑跟否定,没有人肯定过我们任何事情。
我们就像不用审判的死刑犯,直接被送上刑场,连最后一顿晚餐都没有给我们。
事实上,班上想学、肯学的人其实很多,捣蛋的只是想让大家轻松一下。可是,没有老师愿意踏进来。当所有不公平都发生了,我们也开始对自己不公平,所以,我们都接受了这样的否定而自得其乐地待在学校里,却什么都不学习。
如果不是去年三月的时候转来了一位实习老师,我想,我们真的会放弃自己,彻底的。但她待得不久,才一两个月就离开了。以后,只见我们班的资优生水鱼拎起教鞭,站在讲台上。
「不如,我们照旧上课吧!」水鱼这么说着,那时班上所有猴子都是瘫痪在座位上,时不时总会听见叹息声,水鱼的话洽到了好处。大家的眼睛开始有了一丝希望,都望着那戴着无框眼镜,有着一头朴实长发,那绝少与人交谈的水鱼。
「不过,我……我只是照书上来教。」水鱼的脸红着,头却不低下。大家都在观望,没有人回答的时候,健拍了桌子造成一声巨响:「哈!有什么不可以!?就你来教吧!水鱼老师!」
「嗯,算命的也不是个个铁口直断就准的,依书直说,我觉得也没错。所以,我赞成水鱼当我们的老师喔!」我也插了口。
「不不……不要叫我老师,拜託……」水鱼早前被健的行为吓了一跳,但还是昂着首害羞地说。
「呵,是啊!水鱼,你就安心地教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小岚温和的鼓励,这下大家都点了头认定了这件事。
水鱼刚开始教不久的时候,在讲台那里教得好有自信。但只要脚一离开讲台,手指一离开粉笔,她的脸上就有说不出的紧张。她私底下常跟我说,她好怕自己学的不对,然后就教得不对……
「我所懂的都是自己从书上学来的,如果错了,就全班跟着错了……」水鱼到健的位子坐下,拿出手帕擦去脸上的粉笔灰后,我见她的双手握紧了手帕,她有点低落地说:「对于全班来说,也许……是因为没有可以依赖的人,所以他们都相信我教的是对的。」这回,她低下了头,这是她对自己能力的怀疑与顾虑,也是她承受了过多──所有人给予寄望时的压力。
教书真的是很不容易了,再加上期望,我能做的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对她笑着说:「其实,信任向来都是全心全意的,有时候看起来彷彿不经过考虑。但,我们信任你不代表我们依赖。」她的头稍微抬起来,我继续说:「如果有的选择,没有人愿意让你这么辛苦。」
「我们不也曾为了一些题目而争论,对吧?」我笑了笑,双手捧起水鱼低下去的脸:「相信我,大家都不是小学生了,怎么还会依样画葫芦?而且,也没有人会照做所有老师交代的事情,当它不合情理,我们都懂得拒绝接收,不是吗?」
她看着我,眼睛的左右摆动告诉我她正在思考,不久她终于露出笑容说:「好像也挺有道理的,或许,你说的对。我们不是小学生了,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跟意见,有分歧的时候,大家都会说出来的。」
「呵呵,你会这样想就行了,不要吵我睡觉了,乖……回鱼缸去。」我拍拍她的脸颊,倒回桌上去。
那时候小岚其实在我旁边的,可是她却一句话也没有安慰水鱼,我倒下去的时候,她对水鱼说:「水鱼,你确定你要相信这段期间一直都在睡觉的傢伙?」咳咳,我就是说说,让水鱼自己去想呗!只要她能想通,那就好啦!不要在意这么多。当时我没有澄清什么,只听见水鱼笑着对小岚讲:「不打紧,让她睡吧。」
第二天,看到水鱼留给我的纸条,上面说谢谢我对她说的话。然后──然后,她就更加有自信教我们、在台上越来越有老师的样子跟感觉。然后越来越不文静,这是健说的,我可没意见。
「Lucky,你最想打的老师是哪一个啊?」健咧着嘴奸笑着。
我想了想,应该是没有吧……还没遇到有很深仇大恨的老师。
「嗯,目前还没有。你呢?最……」我还没有问完,健就说:「从小啊!我可是打青蛙打惯了的!所以,看到青蛙要忍着不打可真是难的咧!」
这小子……你那充满仇恨的眼神,有眼睛都看见好不好!我想问的是他最不想打的老师会是谁?因为不能问他最喜欢的是谁,他绝对会否认喜欢某一个老师。健这种男生,就是死要面子。反方向问的话,有时候,会透露出他最真实的答案。
「那最不想打的呢?」我不跟他计较,只想知道答案。
「鱼囉……可不是水鱼哦……」他还是咧着嘴对我奸笑着说……
他指的是去年的实习班导师。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老师,水鱼也是。那个班导师,是个很用心教书的人。也许,她和水鱼是同一个国的吧!因为她姓俞。而这条鱼大概是日本北海道的白鲑鱼吧……因为她喜欢逆流而上。这个班是任何老师都祈祷不要遇上的班级,她什么不好选,偏偏要逆向而行。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有给她脸色看,不过即使全班只有一个人肯听,一个人肯做她给的习题,她还是会笑着教着她的课。喔!还有就是她的笑容不像青蛙,如果像,那全班都笑死了,谁还能专心上课?
她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就像很轻,很清的风,把你带到平静的溪边一样。
或许是我形容得太过头……要不然,她就一定是那条挑战极限的白鲑鱼,否则,我也不会觉得我被她带到溪边这样的感觉。
我想,鲑鱼的个性和老师很像吧……
她说过,她以前是在这里唸书的,后来在没毕业前转校。就像鲑鱼,那典型的洄游移栖鱼类。它出生在溪流的上游,达一岁左右就会离开家乡,顺着河流游向茫茫的大海。到了五至八岁时,鲑鱼在大海发育成熟之后,仍会游回出生之溪流中产卵,繁殖下一代。她是像鲑鱼的,所以老师,你才会归来。
这个像鲑鱼的老师回来以后,让原本没有希望在这学校毕业的学生有了一点希望,在实习以后就离开了。听说,鲑鱼产卵以后都会力竭而死……呃嗯,这样说好像不太吉利,呵呵……说别的,说别的……
这尾白色的鲑鱼,她相信只要不放弃,就一定会成功这种说法。那,再难过的逆流都不应该放弃,就像她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放弃的话一样,即使在她走之前,她都没有洩气过。
「以后想放弃什么的时候,应该会想到曾经在你们这条逆流里拚老命地游。」老师走以前,她拍拍我的肩,对我这么说。
「老师,你不老的。」我笑着,很勉强的。
「你也不是笨孩子,答应我,不要放弃自己。」她摸摸我的头,再留恋地望了学校一眼,就从校门口消失。
如果以后再能遇上这条鱼,我想对她说:其实你早就成功了……而她可能还是会用那带着溪流气息的笑容告诉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当班上的猴子在她教课的时候,从一片混乱变成只会低声窃语,这已经证明全班都在听课了。所以,北海道的白色鲑鱼,如果你遇到更难往上游的水流,想放弃的时候……请一定要看看这里的逆流。你有没有发现?在逆流中有着像你一样拚命向上游的许多小鲑鱼,里头还有一条水鱼哦……
「Lucky──嘘!嘘!来,跟我进来哦……」
健叫我的时候,还多加了看似拿着骨头叫狗的手势。我真的是想要一个太平年的……但似乎有只猴子非常不想太平地过今年。
投票终于结束了……而我身边的副班长也被我结束掉了……
至于我呢,我绝对相信今年并不是个太平年。因为猴子王……还是我。
「是不是班上的猴子想自杀,然后又想不到比较快捷的方法,所以才敢选我和健做猴子王?」我心里嘀咕着,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健站在全班面前,青蛙的旁边。
「真是令我大跌眼镜,你也能选上班长,你们班究竟在想什么?」青蛙揉揉太阳穴,又要损人:「还真是上梁不正……」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小岚很猛地接话:「老师!她姊姊是全校模范生耶!」
「这个上梁还真的挺正的。」而健在我旁边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这句话应该只有我听到吧……他所谓的正,绝对不是正常人能想到的意思。我估计他一百八仙喜欢上我温柔的姊姊了……
小岚的话让青蛙的眼睛瞪大了。那本来就算大的眼睛,当她再瞪大了一些……再瞪大了一些……我真的很担心,除了她的眼镜掉下来以外,她的眼珠子也会掉下来。青蛙,大家都看过……但是带着半掉不掉的老花眼镜,那眼珠子瞪得快要爆裂的青蛙,请问谁看过?也许,我们这一班未来可以做研究外星人的工作……
因为再奇怪的,我们都见识过了。
「没关系,这更说明下梁本身就是歪!甚至它可能会影响那原本优秀的、好好的上梁!」青蛙稍微收回了眼珠子,瞥了我那讽刺的一眼。
而我,选择了沉默。沉默地数着身上一道道隐形的伤痕,再加上新鲜的这一道。
【「隐喻」的话语会变成一种伤害。一种你自己看不见,也治癒不到的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