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缺走出别院时,天早已经亮了。
要是在往常,天亮之前他就已经醒来,先是练剑一个时辰,接着是骑术和弓术训练。这些年来,几乎日日如此,他本是一个自律的人。
可是今天却有点不一样,他不但晚起了许多,而且根本没有心思练剑。也许是因为昨夜喝下的酒太多,又也许他本就不喜欢练剑。
走出院门的时候,他看到了歌舒炎烈,这个忠心的王府典军垂首肃立在门边,手上还提着一个红漆的食盒,他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
李缺看着食盒随口问道:“ 里面是什么?”
歌舒炎烈回禀道:“是王妃让膳房准备的膳食,她特意嘱咐厨子别放辛辣,以免姜公子吃不习惯。”
“他已经走了。”李缺平静的说道。“他”自然是指姜沉舟。
歌舒炎烈不再说话,他看起来有些失望。
李缺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歌舒炎烈迟疑着道:“卑职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李缺道:“可惜?”
歌舒炎烈道:“姜公子才智过人身手不凡,要是能加入王府……”
“他不会加入的。”李缺打断他的话,叹道:“这个人很奇怪,好像对什么东西都没有兴趣。不要说让他加入王府,就算让他当王爷,他也不会有兴趣的。”
歌舒炎烈迟疑着,又道:“可王爷是他的朋友。”
李缺道:“正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更不该勉强他。”
“卑职失言。”歌舒炎烈低下了头,过了不久他又忍不住问道:“不过姜公子来长安做什么?”
“哼……”李缺冷笑一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每次有他出现的地方都会出事,这次又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他仰头看天,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
姜沉舟正站在一个卖胡饼的摊子前。这是长安城最热闹的一条街道,路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店铺林立商业兴旺。
烤炉中火焰正盛,一阵阵浓烈的油脂香气飘散在空中,他深深的吸了一口香气,已忍不住咽下口水。
来过长安的人都知道,这里是长安城最地道的胡饼摊,摊主也是最地道的波斯人。
这个长着一脸憨厚之相的波斯大汉手艺精湛,用料也很讲究,所以他烤出来的胡饼不但闻起来香气扑鼻,吃起来更是肉汁鲜美。
现在他正在一边热情的招呼客人,一边把新擀好的胡饼贴于炉壁之中。
滋的一声,油脂滴落火中冒起一阵白烟,胡饼已经烤好了。
“来,公子你的饼。”摊主把冒着热气的饼递了过来。
刚烤好的胡饼又香又烫,姜沉舟双手接过,小心翼翼的咬了下去。他的心情很不错,美食就和美酒、美人一样能让人变得快乐。
难道他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没有忘,师父说过,只要到了长安,自然会有人接引他。
既然自然会遇到,又何必去找。
“谢谢大家捧场!”正当姜沉舟思索之际,一阵清脆婉转的声音传来。
声音是从前方传来的,不远处的一颗大槐树下站满了人,看样子是有人在表演戏法。姜沉舟挤进了人群。
人群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女。老人皮肤苍白、高鼻深目,一头卷发包在层层头巾之中。少女身着红衣,亚麻色的头发扎成两条辫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很是可爱。看起来他们都是西域人。
穿红衣的少女眼见已经围满了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接下来就是最最精彩绝伦的戏法,也是我爹的拿手好戏……”
她故意拉长了声音,直到围观的人全部屏气凝神,这才大声道:
“乾坤搬运术!”
话音刚落,少女已掀开自己身后的一块黑布。一个高大的木柜出现在眼前,木柜高大窄小,足以放进去一个人。
人群顿时响起一阵喝彩,看来这个乾坤搬运术确实非同一般。
少女故意用手敲了敲木柜,以证明柜子是实心的,并没有什么机关。
接着,少女的目光扫过众人,朗朗道:“乾坤搬运术顾名思义就是把人转移到别处,可是……”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秀眉微蹙,显得有点为难:“可是……我去哪里找这个人呢?”
一听这话,不少人举起了手。
少女满意的笑了笑,在人群中转了一圈之后,突然抓住姜沉舟的手,盈盈笑道:“这位公子,就是你了。”
姜沉舟并没有举手。
他虽然没有举手,却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众目睽睽之下,眼前的少女又是如此的热情,他怎么好意思拒绝。
很快,少女就把他带到了高大的木柜前,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进去。
木柜的门慢慢的关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姜沉舟还能听到少女说话的声音,渐渐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漆黑的柜子里泛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木头香气,又像是西域香料独有的醇厚气息,渐渐的,姜沉舟的呼吸慢了下来,连眼皮也变得沉重,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他刚闭上双眼,脚下的木板就打开了,木板之下居然是空的,他整个人突然落到了下方的地洞里,地洞里铺着厚厚的干草。
姜沉舟就这样瘫坐在干草堆上,双眼紧闭,看起来已经睡得很死。
黑暗中一只苍白的手悄无声息的伸了过来。
苍白的手离他的脸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掐住他的喉咙。就在这时,姜沉舟突然睁开了双眼,睁开双眼的时候他已抓住黑暗中的手。原来他早就发现香气有古怪,于是他决定将计就计。
“哎呦——”面前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这个声音……不就是变戏法的红衣少女的?
“你是谁,想做什么?”姜沉舟紧紧的抓着她的手,他突然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而这个圈套无疑和少女有关。
谁知道少女却挣扎着喊道:“姜沉舟,快放开我。”
姜沉舟好奇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少女道:“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是来长安找人的!”
姜沉舟警惕了起来,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女的声音显得很着急:“我就是在接引你的人,你……你还不放手!”少女既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来长安的目的,看起来她不像是在说谎,姜沉舟放开了她的手。
“来不及多说了,快跟我来。”少女一把拉住姜沉舟就走,走了大约五六丈,便看得见一片光亮,沿着光亮两人便走出了地道。
地道外面是一间挂满彩布的染坊。
走出染坊,姜沉舟才发现自己就站在围观的人群背后。原来,这就是所谓乾坤搬运术的秘密。
就在这时,少女敲了一声锣。围观的人闻声转过头,一看到姜沉舟,便忍不住惊叹不已,一时间掌声雷鸣不息。
在人群的赞叹声中,少女款款走回老人身边,朗声道:“以上便是今日的表演,多谢诸位捧场,欢迎大家明日再来。”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老人和少女也开始收拾东西,等到他们收拾完了,老人转身默默的离去,只剩下姜沉舟和红衣少女站在树下。
少女眨了眨眼,喊道:“喂,你还要在这里傻站多久?”
姜沉舟道:“你说呢?我还要站多久?”
少女道:“要我说啊,你可以在这里站上一天一夜,或者你也可以跟我走。”
姜沉舟问道:“去哪里?”
少女调皮的笑了笑,道:“去一个可以喝酒的地方。”
喝酒的地方就在一个酒坊里,酒坊名字叫千觞阁。这是一家小小的陈旧的酒坊,整个酒坊里只有三张桌子,除了桌子之外,墙角还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酒坛的封口落满尘埃,看起来已经放了很多年。
姜沉舟和少女就坐在最里面的桌子前,桌子上摆着一瓶酒,几碟小菜。
两人坐了一会儿,姜沉舟才开口问道:“你说你是接引的人,可有什么证据?”说话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柜台,只见酒坊的老板趴在柜台上睡觉,但就算如此他的声音还是很轻。
少女眨了眨眼,问道:“你想要什么证据?”
姜沉舟道:“什么证据都可以,只要能证明你是接引人。”
少女道:“好,那你听好了,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生下来就是孤儿,你是被师父抚养长大的。”
姜沉舟笑了笑:“你说的没错,不过还是无法证明你的身份。”
少女接着道:“你从小就不会说话,所以别人都以为你是哑巴。一直到九岁的时候,你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可是造化弄人,一年后你又被一条毒蛇咬伤,虽然大难不死。但是因为毒性猛烈,你昏睡了整整两年。”
姜沉舟依旧无动于衷,道:“这也是事实……然而还是无法证明什么……”
“别着急,听我说下去……”少女喝了口水,接着道:“十三岁的时候,你上山采药,不小心从百丈悬崖摔下,结果却毫发无损,只是头上被撞凹了一块。”
姜沉舟下意识摸了摸脑袋,虽然事隔多年,他仍然能摸到后脑勺的凹印。
“我还知道你能听到极轻微的声音,闻到极细微的气味,也能看的比别人更远,就算是在晚上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那都是在你十二岁苏醒的时候突然发现的,你师父说正是蛇毒激发了你的潜能。”
“还有,你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不喜欢吃香菜,睡觉时经常磨牙,也很容易迷路。除此以外,你全身上下共有十三颗痣,光是屁股上就有三颗……”
“够了!”姜沉舟一把捂住了少女的嘴,压低声音道:“我相信你还不行吗?”
少女转着圆溜溜的眼珠,似乎在说:哼!我还知道更多呢。
姜沉舟收回手,干咳了一声,道:“这些都是我师父告诉你的吧,我只是想不到接引人居然是一个小丫头,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到长安的?”
少女甩了甩辫子,笑道:“不怕告诉你,昨天你刚进城我就知道了,你是傍晚酉时三刻进的城,和你一同进城的还有天策府秦笙校尉和雍凉郡王李缺,后来你便跟去了王府。”
这件事并不难做到,师父既然让她负责接引,她也必然知道自己的容貌,只要派人时刻盯着城门就够了。
姜沉舟接着问道:“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看戏法?”
少女道:“这就要问你了,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是怎么来的?”
姜沉舟思索道:“我先是出了王府,往西走的时候路过一间酒肆,有一个胡姬突然把我拉了进去……”
少女不动声色道:“然后呢?”
姜沉舟道:“喝酒的时候我听邻桌的人提起西市有一家胡饼美味无比,来长安必然要吃一次,所以我就到了西市……”
听到这里,少女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路过的酒肆名叫楼兰醉,楼兰醉里最出名就是胡姬。听说她们不但能歌善舞、风情万种,而且个个都是国色天香,也难怪你着迷……”少女故意顿了顿,偷偷的瞄了一眼姜沉舟。
姜沉舟恍然大悟——从他离开王府的那一刻,就已经落入少女设下的圈套。
她先是指使胡姬缠着他进酒肆,接着又安排人引他去胡饼摊。吃完胡饼之后,姜沉舟可以选择两条路走,一条往南,一条往北。戏法摊在北,但他知道自己其实只有一条路走,因为少女只会让他往北走。
她既然安排好了一切,最后一步自然不会出错。
少女盯着他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
“我只知道我被你耍了半天……”姜沉舟喃喃道:“其实你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的,这本是一句话的事情。”
“你说得没错,可是这样……”少女想了一想,笑盈盈回道:未免太无趣了!”
只见她的眼珠子转了转,又道:“说起来你应该感谢我的。”
姜沉舟道:“哦?”
少女道:“你想啊,猎人为什么会用圈套来抓猎物?因为猎物有价值啊。我为你精心设下圈套,不正好证明了你有价值。所以你应该感谢我。”
她说的有理有据,姜沉舟却只剩下哭笑不得。
他也只有承认:“我不得不说这件事的确做得很高明,不过你只是个小丫头,心机怎么那么重?”
少女得意的笑了笑:“想夸我就好好夸,何必这么转弯抹角的。还有,我不叫小丫头,我叫帕莉夏。”
姜沉舟无奈的回道:“好好好,帕莉夏小丫头。既然你已经找到我了,接下来怎么办?”
帕莉夏道:“接下来先给你找个落脚之处。”
姜沉舟道:你倒是想得很周到?那么……在哪里?
帕莉夏道:“就在这里!”
姜沉舟疑惑道:“这里?”
他环顾四周,只见周围都是酒坛子,四壁之间也看不到任何门的样子,他实在想不通这里究竟怎么“落脚”。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堆满酒坛的木板竟然可以移开。
木板的后面是一个干净的房间,房间还带有一方小小的庭院,庭院中错落有致的分布着几株花树,一条清澈的小水沟在花树下涓涓流淌,倒是风雅得很。
看着院子里的姜沉舟,帕莉夏问道:“怎样?还满意吗?”
姜沉舟道:“还不错,想不到酒坊之后还有如此别致的地方。”
帕莉夏道:“不但别致,还很隐蔽。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有什么事就找沈叔。”
沈叔就是那个一直趴在柜台上睡觉的人,也是千觞阁酒坊的老板。这个留着连鬓胡子的中年男人此刻正默默的站在二人身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酒坊老板的缘故,他总是一副醉眼迷离的样子,连走路也是摇摇晃晃的,就像刚睡醒一样。
姜沉舟问道:“难道我不能出去?”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帕莉夏正色道:“长安城乃天子脚下京畿重地,行事切不可鲁莽。尤其是你的身份绝对不可暴露,否则不但你自身难保,更会牵连我甚至是整个师门。”
“好了好了,我不出去就是了。”
交代一番之后,帕莉夏就走了。
临走之前她告诉姜沉舟入夜之后,要去见一个人。
师父说过生机就在长安,而能找出生机的就是姜沉舟即将见到的人。
现在他好奇的是,“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