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亦皊不再说话，锁上了房门，垂头跟在嫂子身后，向哥哥拉弦的戏园子里走去。

进了戏园子，梅亦皊跟着嫂子进了后园。姑嫂二人走过一个月亮门，梅嫂子就立住身子，回头看了一眼梅亦皊，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向你哥哥要了钱，你就和我去买菜去。”

说完，梅嫂子就向后堂里走。梅亦皊呆呆的立在月亮门处，不敢乱走。

后堂里时不时的传出依依呀呀的胡器声，伴着一声柔，一声缓的唱腔，似怨似诉的，唱不尽人间的悲喜一般。

梅亦皊听着听着，想到自己身上，想到远方的姜南，她呆呆的立在那里，心却已经飘远了。

随着身后“啊哈”的一声勒着喉的咳嗽，梅亦皊惊诧的转回身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男人，他身旁跟着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男人一脸细皮肥肉，堆着的脸间突出了一块高高的厚唇，似塌陷的鼻梁上卡着一副金细眼镜，他的嘴上叼着一支碧玉烟斗，一双鼠目正不安分的上下打量着梅亦皊。那眼神如利刃一般，仿佛正一下下的刮着梅亦皊身上的衣裳，剥露出人的皮肉来一样。

梅亦皊忙垂下头去，身子不由得向后缩了缩。

倒是跟在男人身边的女人开口说了话：“喂，叫你呢，把头抬起来，让咱们好好看看！”

竟然有这样无理的人，梅亦皊索性转过身去，向另一边走去。

女人尖厉的话语毫不客气的传了来，“不识抬举的东西，摆什么大家闺秀的脸呢，不过是被咱们相看相看，什么个东西，哼，这副作派，等过门后家里的几位姐姐可都不会饶了你！”

梅亦皊只觉得身子一僵，她顾不得女人的声声冷笑，思绪全徘徊在女人刚才的话里。什么相看，什么过门……梅亦皊的脸顷刻间苍白下来，想到今天嫂子无缘无故的带她来戏园子，她的脚步沉重起来，难道嫂子真在打她婚事的主意么？

梅嫂子是过了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才在戏园子里后堂的小门处找到梅亦皊。那时候梅亦皊正蹲在地上，全身紧缩着。梅嫂子不客气的吆喝一声，梅亦皊这才抬起脸来，而此时她的脸上已满是泪痕。

梅嫂子看不惯梅亦皊那副装可怜的样子，先火起来，“在这里做什么？好好的哭丧着什么？起来，回家了！”

梅亦皊动也没动，咬着的唇松开了些，却是止不住的发抖，“嫂子，你……你给我说了户人家么？”

梅嫂子见梅亦皊已经察觉，倒也不想藏着掖着，索性叉着腰教训起梅亦皊来，“是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姜家那户人家哪里配得起咱们家？我帮你挑了户更好的，我的姑奶奶，过门你就能吃香的喝辣的，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梅亦皊只觉得双耳阵阵作响，似乎有一百只鸟在她头顶盘旋。

原来嫂子带她来只是一个借口，就是让那个男人和他的姨太太相看自己。男女成亲相看，亦没有这种相法，哪家不是请了谋人来看，然后再来过礼，而今天这算什么？清白人家的儿女岂会容人如何冒犯？难道她是抛头露面的伶人，或是青楼楚馆的妓女么？

梅亦皊的泪水落了又涌出来。从开始，这个老男人就没把她当成什么好人家的女儿，她只是他的一个玩物，他的姨太太都敢骂她。而最让她痛心的是，连她自己的嫂子也来作贱她！容忍别人这么来欺负她！

梅亦皊双肩也轻战起来，“不，嫂子，那个男人都那么大年纪了，要是父亲活着，也不过和他年纪相仿……”梅亦皊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梅嫂子生生打断了。“你倒还嫌人家年纪大，亏你说得出来！这金大爷可是界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光是首饰铺子人家就有好几家。你也不伸出你的手指头算算，人家家世好，又有钱，又有地的，凭什么找你？还不是在你年轻。不然以你们这样破落的人家，还想找什么样的人家？！”

梅嫂子越说越气，伸手在梅亦皊头上狠狠戳了戳，见有人朝她们这边望过来，就来扯她的胳膊来，“走，快跟我回家去，有些话在这里说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

梅亦皊被梅嫂子生拉硬拽着回了家，一进门，梅嫂子就甩开了梅亦皊的手，把她推搡着进了小院，转回身去关了大门，梅嫂子在当院中就大骂起来：“你当自己是什么呢？不过是个穷破了底的人家的女儿，自己有什么身价，几斤几两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劝你早早歇了等姜南那个穷小子的主意，我也不怕实话告诉给你，金大爷是看上你了，也给我二十块大洋做聘礼了，你就给我好好的等着嫁到金家去罢！”

二十块大洋……原来她只值二十块大洋，原来她家的亲情连二十块大洋都不值！

梅亦皊捂着脸哭着跑上了阁楼去。

这一天的晚饭，梅亦皊没下楼吃，楼下却传上来哥哥嫂子的对话。她哥哥的声音还是照常的低软，“有那么多姨太太，只怕这户人家也不是好相与的。”

“住嘴！你又想占了名，又想占了利，哪有那么好的事？！”接着是噼啪的声音，像是嫂子把二十个银元都倒在桌上。嫂子的叫声夹在噼啪声里，“你不愿意就把这二十块银元给人家送回去，你去啊，你倒是去啊！”

哥哥的声音就这样淹没在银元的碰撞声里。

“哼，既然你也不想送回去，那就按我说的来，明天你就别去戏园子里了，在家看着你妹子，我去街上裁块布回来，你妹子嫁过去，我可不能穿成这个样子送亲。还有你，我也帮你裁块布回来，小宝也该做件长褂了。”嫂子絮絮叨叨的说着话，遮饰不住的欢天喜地，似乎要嫁给金大爷的是她。

梅亦皊在楼上咬着帕子，一个下午哭得她早已经没有眼泪了。怎么办？难道她只能嫁给那个老男人么？难道她只能去和他的几个妖冶的姨太太争风吃醋么？她还要等姜南！姜南为了她远走他乡，他说他要回来娶她，她还要做他最美的新娘！

梅亦皊想着，只觉得万箭穿心般的疼。

熄了灯，哥哥走上了阁楼，站在门口，声音低低的对梅亦皊说：“你嫂子也是想你嫁得好，咱们是穷怕了……”哥哥说完这句话，再没说出什么来，站了一会儿，见梅亦皊没说话，叹口气下了楼去。

梅亦皊昂起头来，对着天花板，握紧了她手心上垂过来的佛珠。她知道，哥哥的话倒有几分真——哥哥是穷怕了的。可是，她不怕穷，她有她心目中的爱人。

梅亦皊直直的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眼前的困境，她该如何解开呢？

这一夜，梅亦皊未曾合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