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大红轿将望坡城所有的街道都转了一遍,云游在落小霜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抱起她飞出轿外。
两道的百姓见了,立时哗然,惊者有之,叹者亦有之。
想起小张仪在望坡城的所作所为,是非功过,统统在他飘然飞天的那刻烟消云散,只留下一道红影,残留在天边。
云游抱着落小霜,漫无目的飞落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海岛上。
制了竹筏,将她平躺在上面,自己则坐在她的身旁,任由这竹筏随风浪而飘。
落小霜躺在筏上,望着上面的蓝天白云,眼泪止不住的滑落,轻声笑说:“云……好美……”
云游微微笑道:“小时候你最喜欢海,说是海如母亲的怀抱,躺在海边亦可舒适的睡着。
现下云游哥哥带了你来大海,这样舒服些了么?”
落小霜只微笑着,内心平和,眨了眨眼,忽见头顶飞过一群欧鸟,发出“欧欧”的清脆叫声。
云游微微笑说:“还记得小时候么?我时常欺负你,和你抢夺玩的吃的,哪有半点做哥哥的样子,反不如你懂事。
你总是爱哭着向奶奶告状,奶奶心疼你,便拿着竹条追着我打的嗷嗷叫。”
落小霜似是陷入沉思,听着云游不住口的回忆往事,满心欢喜的笑着。
只听云游笑道:“霜儿妹妹,你还说小时候在梦中听过一首曲子,好美好美。
每当听到这曲子时,感觉整个灵魂也飘起来了,内心安详,岁月静好。
而今我知道了,那首曲子叫《故乡的原风景》,我现在便吹给你听。”
说着便自怀里取出一支陶笛,试了几个音,便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
落小霜静静的闭了眼,海风徐徐吹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扑鼻而入。
茫茫大海之中,只此一叶小小竹筏,在海面上孤独的飘着。
笛声空灵舒缓,让落小霜霎时间又回到了小时候生活过的黄土县老宅。
那里山鸣鸟语,每一刻都散发着静谧之极的自然之美,人也融于景中,景也置于画里。
云游闭着眼,吹着笛,笛声款款深情,好似又听到了霜儿妹妹坐在老宅门前那古树下的秋千上,发出爽朗欢快的笑声。
人随着笑声上下荡漾,没有任何念头,这纯粹的笑声就如同这笛声一样,全是故乡原有的风景。
笛声伴着轻柔的海风让落小霜沉沉睡去,云游吹着笛,眼泪也跟着怔怔滑落。
过了良久良久,海面上也全是悠扬的笛声和海浪沙沙声在不住回响,让人听之肝肠寸断。
云游忽见落小霜表情极是痛苦,知又是那寒毒发作,那种锥心之痛云游切有体会。
此刻眼见霜儿妹妹受苦,却无能为力,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比于自己身受凌迟之刑,还要残忍万倍。
落小霜浑身颤栗,低声说:“云……我……我……好冷……”
云游抱她入怀,头与头紧紧靠在一起,柔声道:“我明白,我感受得到。”
握着她冰雪一样的手,整颗心也跟着抖了起来。
落小霜不住发颤,眼角泪水涌出,吃力道:“云……云游哥……哥……我……我真……真的……好……欢喜……可我……好……好痛……”
那《四象寒毒掌》发作起来,便如五脏六腑一点点的受针刺火烤一般,即便是强壮如牛的大汉也抵受不住这份痛苦,更何况是这斯斯文文柔弱娇小的落小霜?
她自戕之心已久,只是求而不得,此刻与云游成婚,已了宿愿,心中本是欢喜,可这身体上的苦楚却大非人受。
云游何尝不知,听她如此叫痛,纵有通天本领,也不能起死回生。
强自安抚道:“霜儿妹妹,我懂,我懂,我再吹首曲子你听好不好……”
落小霜非是灵魂,乃是肉体之痛,云游虽知,却也别无他法。
“我……我好痛……云……云游哥……哥救……救我……我不……不想……离……离开你……”
落小霜泪水不绝,气息也急促起来。
云游早有这念头,迟迟下不了决心,见她这样难受,再也忍耐不住,柔声安慰道:“霜儿妹妹,我不会离开你,你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了便什么痛苦也没了……”
说罢,右手颤抖着向落小霜的嘴和鼻子捂去。
云游不忍再看,登时想到自己杀那白马的场景,想自己一生不曾亲手杀害一人,而今怎也不料,竟会向自己最爱的霜儿妹妹下手。
虽是为了助其解脱痛苦,但这份罪恶感却让云游永生也不能释怀。
落小霜的死,让云游宛如在黑夜中看到最后摇曳的一点亮光也油尽灯枯,瞬间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可黑暗过去,黎明又会重来,天该黑的时候还是黑,该白的时候又会变白,不以人的好恶而改,无有我之心,这便是天道,无情却又怀有大爱。
只听云游“啊”的一声仰天长啸,泪水决堤一样,无可抑制的随着啸声奔涌而出。
他紧紧搂住落小霜冰凉的身子,号啕大哭,什么圣人神仙,大盗妖魔,又有什么分别,心痛了也如凡人一样,哭的像个无助的孩子。
值时圆河落日,云游抱着她在海中任意飘荡,像棵无根的野草。
海水映着红日便如二人浸在鲜血之中,云游冷冷一笑:“这个世界不配拥有你。”
便这样飘荡了七日,落小霜的尸体化作了一团星光,云游伸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有了。
但听不远处“咴咴”的马儿嘶叫声响,在那云雾弥漫的海之尽头,一匹神骏非凡,通体似雪的小白马正立于对岸。
云游和那小白马相视一笑,如是故人重逢,那小白马人立而起,又是一声长嘶,一人一马,心领神会的交颈示好。
此后的江湖中总有人莫名奇妙的死亡,而死者身旁都有一张讨命清单。
上面清清楚楚的记着此人生前种种不可告人的滔天恶行。
若非明确记录,任谁也想不出此人竟是这番面目,而单上的落款全画着一人一马。
是以百姓多称颂其为白马浪子。
一时间,武林各派人人自危,谁还没做过亏心事?
在江湖上都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杀人伤人在所难免。
于是那些心中有鬼的武人纷纷聚在一起,向盟主南山诉苦。
说这什么白马浪子算个什么东西,咱兄弟的性命凭什么由着他来审判?
这些人多半都已收了讨命清单,要么便是自废功夫,要么便是自戕,措辞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南山亦收到了这种清单,心中虽是恼怒,但也对这白马浪子神出鬼没的本事有所忌惮。
最让南山痛恨的是,他居然连自己一生所有的丑事都一字不差的写了出来,便如亲眼所见。
如此祸害,就算真有通天本事,也不能再留了。
这日武林中人依着白马浪子指定的日期,聚到了盟主府前作结。
个个义愤填膺,想看看这白马浪子是何来头,又如何来取自己性命的?
府院里聚了百余位好手,都是身兼数条人命的草莽汉子,还有那日参与过残害水星城百姓的快活城堡弟子。
他们自知杀人偿命的道理,可这是江湖,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南山居中坐在虎皮龙椅之上,珠光宝气,神采飞扬,左右分站着左晓道和左秋雪二人替他揉肩捶腿。
四下的汉子大声嚷嚷着要将那什么浪子的头给拧断之类的叫骂不休。
正当此时,忽听门外一声马嘶,一人一马闲庭信步的踏进府院内。
群豪顿时鸦雀无声,只见此人一袭白衣,一头白发,然脸上看来却仍是少年人模样。
南山和大小左一眼认了出来,同时一凛,这什么白马浪子正是云游。
云游那日在清羽灵死时已白了一半头发,而后又经落小霜之死,便彻底死了人心,一夜白头,成了一位白发少年。
自他头发看来有多苍老,反观面貌,就有多么年少,连那脸上的剑痕也消失不见,就像儿时一样。
南山不觉骇然道:“你……你到底是谁?”
白马少年微微一笑:“我是谁?我不就是你们,你们也就是我。”
那群汉子破口骂道:“胡说八道,我们今日会的是那白马浪子,你若不是他便给老子滚的远远的,小心溅了你这娃娃一身血。”
南山和大小左互相耳语几句,冷冷笑道:“原来你这小贼竟还没死,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真当自己是神仙了么?”
白马少年微微一笑:“所有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或者说都是由我的念头而生,今日我便是来将这些念头给收回去的。”
群豪面面相觑,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南山靠在龙椅上阴恻恻一笑:“什么你是我,我又是你?既然来了,这世上便有你无我,有我无你。”
白马少年点头笑道:“所有人皆要化为尘埃,所有人又皆是由尘埃所化,所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也是你,你也是我,换言之我们同存同灭,同生同死。”
说罢群豪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想让我们和他同生共死。”
南山亦是哈哈笑道:“所以你这小贼今日是复仇来了?”
白马少年澹澹一笑:“我只是来和自己作个了结,行侠仗义,替天行道。”
“哈哈哈……”
所有人都是一阵哄笑。
白马少年向着南山笑问道:“你习武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南山一愕,正声说:“自是以侠义道为旨,为的便是除去像你这样的无耻小人,替我死去的父母复仇。”
白马少年笑道:“那么何以你有今日高高在上之地位?你的初心早已变了,这一切都是你原来所想要的么?
是否那些都不过是你用来实现野心欲望的借口?
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为了权位功名不择手段,这便是你们的侠义道么?”
南山一怔,想自己当初确实只是想替父母报仇,然在不知不觉间已拥有了这许多权势。
他也渐渐爱上了这权势给他带来的成就感,越来越迷恋其中。
经此一问,心生迷惘,自己到底是为了死去的父母,还真是为了个人虚荣,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白马少年又转向那些汉子笑道:“诸位已经选好了么?是自废功夫还是自戕赎罪?”
群豪再无所疑,料定他便是那白马浪子,齐声骂道:“他奶奶的,你算什么东西,老子杀人便杀人了,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白马少年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就让你们瞑目。”
说罢一扬手,自他怀中飞出百余张白纸,如是冥钱,每张都详细记下了何年何日,他们各自所犯下的恶行。
更奇的是,那些冥纸如同认主一般,四下乱飞,却一一飘落到各人手中。
南山接了一看,愤怒的欲要撕碎,不料那夺命账单又飘了起来,便如通缉令一样,平平整整的贴满了院墙。
白马少年笑着拍了拍身旁小白马的脸,那白马一声长嘶,掉头跳了出去。
随着府门“砰”的一声合上,“呛啷啷”的各般兵刃掷地声响,之后便再无声息。
只听南山气息微弱,语带惊恐说:“这……这是什么?”
又听白马少年一声长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我自无中来,归自无中去。”
南山一怔,骇然道:“是无……无剑……”
说完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只留下大小左二人望着满院的尸体和白马少年逐渐模湖的背影,兀自呆呆念道:“他……他究竟是好是坏,是神仙还是……恶魔?”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只有她们二人知晓。
那白马少年又去了何方,却永远是一个谜团。
只知那门外的白马长嘶一声,竟生出一对大白翅膀,天马行空的向西飞升而去。
此后白马浪子便和仙鹤道人一样,成了一个江湖传说。
据说当朝皇上在鹿城附近的一条灵爻河旁还立了一座白马凋像。
坊间传闻,说是皇上梦中梦到了那白马浪子。
白马浪子以身献祭在了那条灵爻河里,许多将士为瘟疫余毒所染,而饮过那条河的河水后便能消除百病。
当地百姓谓之守护我天朝的神河,每年到白马飞升之日,便齐到那河旁跪拜祈愿。
皇上在此立这白马凋像,便是为了感怀其神佑大地之德。
至于真假已无足重要,人生本是自救,你心中想着圣人神仙,于是你的世界便出现了圣人神仙,只是他们并非是你所认为的样子,然而却一直做着圣人神仙的事情。
多年后的春天,万物复苏,嫩芽初长,许许多多的动物植物又开始了自己全新的一生。
时值和风戏柳,阳光正媚,一派春游好风情,路上男男女女莺声笑语不停。
盟主府院内又冲天而起的发出一道绚丽夺目的亮光,那正是盟主在召集武林各派的焰火。
一群少年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的聚在一起,大声叫喊道:“不良少年团,前来赴会……”
此时迎面走来一位少女,冲那群少年不屑嘲讽道:“什么不良少年团,我看你们大半像个猴子军团。”
那群少年当中走出一位,看了看她,嘻嘻一笑:“这位小仙女模样的人物可是慧眼识珠,在下外号当真便叫小猴子。”
那少女面色一红,啐了他一口,嗔道:“没皮没脸,谁跟你说笑,谁又是小仙女了?我看你是小猴子变的倒是信的……”
那少年嘻嘻一笑:“姑娘生得这样美,连在下上辈子是什么都知道,那你要不是小仙女的话,谁又配呢?”
说罢,那群少年一齐嘻嘻哈哈笑了起来,那少女一顿足,白了他一眼,内心却是喜悦无限……
话到此处,一名白须老者缓缓合上了书,叹声道:“又一个崭新的故事即将开始,正如这宇宙是个圆,轮回不休,这便是白马浪子幕云游的故事了。”
他随手将此书放在了另一本封面写着《仙鹤道人》的书上,面前盘坐了十余位孩童,听得入神。
一名孩童好奇问道:“老爷爷,那他到底有没有成仙成圣呢?”
白须长者捋着长须笑呵呵道:“每个人所见所想各不相同,你更愿意相信什么,那在你心中便就是什么。
正如我们此刻在读着他的一生,又有谁知道此刻不正有人在和我们一样,也自上而下,清清楚楚的看着我们的一生呢?”
说着那群孩童和长者都不约而同的抬头望着无垠的天空,像是在与上天对视一样,眼里全是对于未知的新奇。
蓦地只听一声长嘶,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向着他们飞奔而来……
正道是:
仗剑游侠少年梦,茫茫天数道成空。
不悔热血家国情,迷途白马取丹心。
谨以此书致每一位热爱武侠并拥有一颗侠义之心的少年们。
愿你历经千帆,归来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