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简在床上躺了一上午，云游在烧陶屋拉了一上午坯。后来清风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了一声太丑了。

云游眼睛唰的瞪过来，“你说什么？”

清风心里一慌，“不是我是说……呃，太……太旧了！”

“太旧？”云游不解。

“对对对，”清风抹了抹头上的汗珠，“你这个风格啊，太老旧了。现在陶器也有很多新样式，我给你做几个。”

云游惊讶，“你会做？老陶教你了？”

清风嘿嘿一笑，“我偷学的。”

虽说是偷学的，没练习过多少，清风的手艺却是让云游眼前一亮。他拉坯的手法娴熟，一点不像个新手。

他自己说，陶简并没有细致教过他，他只偷偷在夜里练习过。但为了不浪费师父的粘土和柴火，他一次不敢做太多，要么就弄点废料用。

云游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倒和老陶有几分相像。“你喜欢烧陶？”

清风低头摆弄着手上的粘土，“喜欢啊，不喜欢怎么会跟师父学。”

“那就好。”云游笑着，“喜欢比什么都重要。”

陶器制作，大多都是官家组织专人烧制，个人烧制的越来越少。生意不景气，很多人都放弃了这一行。

但是官家烧制的，有官家的要求，就少了许多个人创新的花样。

陶简一辈子坚持自己创作，在官陶中也有很大名气，只是他从来不参与其中。云游知道，只因为早年他参与官陶烧制时，被某个官员砸了作品。

他十分满意的一个作品，特意呈给人家看，人家只说了一个丑字，就把他辛苦创造作品摔了个粉碎。

从此陶简不许他的弟子再去给官家烧陶，他说那些满腹肥肠的人根本不懂艺术。

但艺术和现实发生冲突时，更多的人，是选择拜倒在现实之下。

陶简的许多弟子，最后都选择了离开他，去烧官陶。有的人因此赚了大财，回来报答陶简，却被他撵了出去。有的人，干脆忘了这位传艺的师父。

云游见识过陶简最落寞的一段时间，整天闷闷不乐，见了人就发火，见了东西就砸。他摔了不少东西，却唯独不舍得摔碎他的那些作品。

直到现在也是。他的老脾气还是有些倔强，但对于烧陶，他是真的喜爱。

艺术的传承，需要金钱做骨肉，更需要有心做灵魂。

休息了一上午，陶简的精神恢复了不少，中午吃了些清淡的小菜，下午还要继续烧陶。徒弟们都劝他再休息休息，他却坚持要起来。

他总说自己时日无多了，趁着还有一口气，把想做的事尽量做到。

去烧陶屋时，看到了架子上多出来的一些新陶器，陶简很是好奇，取下来不住端详，一边赞叹。

“这些都是你做的？”陶简问云游，目光里有掩饰不住的光芒。

云游摇摇头，指着一旁忙碌的清风，“你大徒弟做的。”

陶简看向清风，目光里却多了些复杂。手上惦着陶碗，似是有什么说不出的话。

“怎么了？”云游疑惑，他似乎并没有特别高兴的感觉。

陶简将碗放回架子上晒，叹息一声，调头走了。清风只敢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眉毛皱在一起，也是一副愁样子。

云游跟出去，跟着他上了山。

“老陶？你怎么了？清风这孩子挺有天赋的，你不应该高兴吗？”陶简走在前面，云游跟在后面，上了一个不高的小山坡。

坡上有一截被砍断的树根，一片死气之上，竟然长出了一株翠绿翠绿的新芽。

“我看得出来，清风是个好孩子。”陶简道。“我只是怕，他跟我学不到什么东西。”

“哟，真是难得。你不是一直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吗？”云游佯装惊讶。

“那是以前。”陶简找了块石头坐下，“以前啊，总觉得别人都不懂我，不懂艺术，他们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们。可是现在老了，回想起以前离开的那些弟子，我有时候也想啊，我是不是错了。”

“我烧陶烧了一辈子，除了留下了这些东西，还能留下些什么呢？我追求的又是什么呢？我可以不要名利俸禄，以前我觉得，我只要能烧陶就很开心了。后来我的想法变了，我希望能有更多人使用我烧出来的陶器。”

“现在啊，”陶简长舒一口气，背靠山坡，望着头顶无边无云的蓝天，“有时我希望有人能继承我的衣钵，可是我又不知道我的衣钵是什么了。”

“手艺这东西，花个十几年学习练习，都能学会。可重要的，是心意。天下烧陶人成百上千，也不差我这一个。”

云游坐在他身边，也望着那一片天空。

“是啊，烧陶人成百上千，可上千个人也有上千种不同的追求。有的人追求仕途，有的人追求钱财。大家都没有错。”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追求的是什么？”陶简求助一般看着云游，他有些浑浊的眼神中，还有许多对活着的留恋。

死亡是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云游也说不清楚。她活的太久，年龄太大，反而有很多东西记不起来了。

她看过很多人的死亡，但那些都是别人的。她从来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一个人死亡之前会想到些什么。

“你追求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知道，你要问你自己的心啊。”云游直视陶简的眼睛，手按着他的胸口，“老陶，不要总想着你死后的事。你现在还活着，活着就应该想活着的事。”

“那如果我死了呢？”

“死后的事和你也没关系了啊。”云游默默翻了个白眼。

陪陶简在山坡上坐了一下午，聊了一下午的天。快日落的时候，清风提了食盒过来，装着刚做好的饭菜。

陶简吃完才发现，这碗和之前用的碗不是一个。碗面光滑，上色均匀，没有一点能挑的出瑕疵的地方。陶简端详许久，惊讶的看着清风。

后者一脸腼腆，害羞的抓抓头发。

陶简越看越忍不住赞许，就连自己的作品，看惯了他都已经看不出好坏了。可是这只碗，仿佛又让他看到了新的生命。

“好啊……好啊！清风，你过来。”陶简完全忘记了方才的失落，将清风叫过去，仔细给他讲了制作陶器的许多细节。从选土到最后的烧制完成，像一泻千里的瀑布，拦都拦不住。

云游在一旁看着，就算是老人，一提到自己热爱的东西，也依旧像个孩子一样，想把自己所知的全都倾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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