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骄阳当顶,烈焰的灼烧感驱赶得王城街道上的人群匆匆流窜,街面上的摊贩主也都纷纷藏进阴凉处,平时繁华的朱雀大街此时无比萧条,商品琳琅满目却无人问津。
满面污迹的玄引在临街巷口墙角小心翼翼探出那颗似如孔雀开屏的脑袋,朝着街面行人扫了一圈,发现芸芸众生并没有谁在乎自己,终于是松了口气。
目光在街面游离片刻,最后却停在了对面一个算命地摊上。
那地摊仅有一张简陋的长桌,长桌薄如竹片,面上是一方兽角砚,一只焦枯的狼毫长笔稳稳搭于上方。桌前一身青衫道袍的长须冠发先生斜着身子怀抱一杆白布黑字体招摇幡仰靠墙壁正呼呼大睡。
玄引瞅了瞅手中刚以烈山灵儿给自己的药换来的两只馒头,艰难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穿过街面来到桌前。见算命先生脸型枯瘦,衣衫空荡,手指纤长,此时一躺犹如重病在床,却呼声如雷,想必美梦正酣,不过张嘘着嘴,门牙缺损处正随着呼吸冒出气泡,嘴唇却干裂得直见干涸的血渍。
长得可真是丑!玄引心里嘀咕了句,但心想自己眼下这幅衰样,也只配找个不大靠谱的人算一算了。
想到这里玄引又朝他怀中的招摇幡望去,那白布黑字招摇幡虽有些瘆人倒还是醒目,正面写着“算命求财问我仙”而背面却写着“钱来也”。
玄引颇为困惑,往日所见算命先生,前方写了营生后面则标写身份,诸如“囚半仙”“风半仙”等等,可眼下这“钱来也”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名字,纳闷中玄引踢了踢桌角,弄出点响声道:“钱来也!”
这一叫那算命先生顿时双眸洞开整个身体随即弹起,只见他迅速整理好妆容,伸手便捉过毛笔蘸墨,遂摆出开工的万全准备状态。但诸事完毕侧过脸看到叫醒自己的竟是个毛头小孩,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扔下毛笔瞥了一眼玄引便抱怀倒头睡去。
“我算命!”
玄引神情笃定望着那先生缺牙处冒出的气泡,又问:“你能算吗?”
算命先生竟也懒得开眼,压住满腔怒火,极不情愿应了句:“你这小叫花子,还用算吗?穷人都是来改命的!你要是有钱我就给你改!”
“可你不给我算,又怎么给我改?”
玄引倒也认真,虽是对方的打发之辞,他却认真起来。气得算命先生一跃而起,本是要大发雷霆,却见玄引吓得耸着肩膀直躲避,顿时又觉得不该难为这落魄少年,便有气无力道:“行了!哪儿凉快哪呆着去!”
玄引却不为所动,道:“先生,你就没算出你今天要比其他人都要幸运?”
“幸运?”算命先生不禁皱着眉头瞥了这眼前少年一样,“说来听听!”
“你看满街之人,行色匆匆,万铺当街却无一人驻足,而先生你这里却有一人,难道不是你的幸运吗?”
“恐怕是晦气吧!”
见算命先生埋汰自己,玄引又道:“我已言明要算命,对你来说正是生意上门,何来晦气之说?”
这算命先生终究是被玄引的谈吐震慑,心中方才的不屑便随之放了下来:“你伶牙俐齿,不畏不惧,又要算命,是家道中落?”
“正求先生算来!”
算命先生无奈,将就着坐回平日给客人算命的坐姿,强忍着耐心问道:“你当真有算命的钱
?”
玄引却摇了摇头,那算命先生顿时气得满面发青,厉声质问道:“那你还叫什么‘钱来也’?”
“不是先生的名字?”
那算命先生顿时激动得拍打自己的手心,声色俱厉道:“是钱来这里!懂了吧!”
“哦!”玄引傻傻应了一句,又道,“我也看不懂,但想来是和算命有关便叫了。不知其中还有深意!”
“没钱是吧?没钱走人!”算命先生说着就要起身将玄引撵走,来到面前还不忘挥舞着招妖幡,“看见没‘算命求财问我仙’,不是我算,我也是借问仙人!没钱我怎么借问?”
“仙人也要用钱吗?”
看这孩子当真天真至极,气得算命先生顿时咬牙切齿,呵斥道:“买香烛总是要钱吧!人道与天道自有差异,天道虽不干涉人道,却诸事皆知,只是这终归是天数,天机不可泄露,人道凡骨要问今生命途已涉天数,只能求问天仙!”
“如此,岂不是泄露了天机?”
这算命先生无奈至极,从屁股下抽出一块蒲葵扇使劲往自己脸上扇:“所以得表以香烛才可求啊!”
玄引却道:“先生是放屁了吗?”
“我——”见玄引捏着鼻子,算命先生才才意识瞅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蒲葵扇,“我这是热!哎,你到底算不算,不算赶紧走!”
玄引半信半疑,道:“你当真不骗人?”
“骗人?!你一个叫花子我能骗你什么?”
“那好,你为我算上一算。”
“可你没钱啊!”
“我有这个。”
玄引摊开双掌,两只馒头躺在手心,看得算命先生直吞口水。他也刚到王城不过二日,三月前偶遇一行商,说是自己从王城来,请他算了一卦,得知大吉当日翠红楼摆酒伶仃大醉,三杯下肚那人便吹嘘“王城满街都是金叶子,鞋都能踩破几双,以先生高才,若到了王城何止这金樽玉壶,就是国师也做得”。没想到辗转到来,第一天就遭遇官兵满街抓人,第二日便是烈日曝晒,至今未曾开张,自己已是半日滴水未进两日未进一餐,眼下这馒头虽不是钱两,却也能充饥,顿时勾起了他干瘪的肠子。
“好!算!”
算命先生坐回原位,从桌案下推出一只矮小的凳子让玄引坐下,玄引坐下却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算命先生这才问道:“你是要看手相?摸骨?还是测字啊?”
玄引微微思索,伸手去拿过毛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一个字才调转方向推到那人面前。那人凝视片刻,却见那“娘”字竟渐变血色,当然这一切玄引自然看不见。
那人摇摇头道:“家有良母福泽绵延,只是上天妒你,才降你灾劫,你娘……”一言即此,算命先生已是神色哀愁,“只可惜你与你娘亲恐难再见!即便重逢也不过诀别罢了!”
“你说什么?”玄引徒然一怔,几乎拔身便要冲出王城去往巫灵谷,只是他已确定金甲人已经接走母亲,想来此刻该与爷爷和姐姐在一起,何况姐姐就要做王妃又岂会不管母亲的病。
“我问你,你与你母亲分别之时她可是面色苍白,却是异常平静。”
玄引顿时一惊:“你如何知道?”
那日离开家时母亲确实异常平静,丝毫不见悲伤,还拿出姐姐留下的酥饼
塞给自己竟也是逼着全部吃了下去。
算命先生又道:“分别之时你娘对你说过什么?”
玄引已是满脸茫然,痴痴凝望。那人又道:“你娘说她在家等你,是与不是?”
举家迁往巫灵谷前,要自己去给曾将自己收入墨堂轩的恩师姑苏泉告辞,这便是母亲的嘱托,等待全家的团员更不必说。
难道,这是真的?娘,娘……
“午时乃为阳时,娘本为阴,阴阳汇聚本是自然之象,却化火焚身,足见阴虚不及,故而——”
“你别再说了!”这人还未说完,玄引却已愤怒打断,“我不信!你是骗子!”
趁着玄引愣在原地,这人伸手便将玄引手中馒头夺了过去,看着对方一阵狼吞虎咽,玄引却是泪水盈眶,那人才道:“你终究还是相信了!”
这一个馒头吃完之后这人却还不知足,又是一把将玄引另一只手中的包子也夺了过去,玄引正要说话他却一嘴咬了大半个:“我之前算的是你娘的命,这个当是给你算命!”
“我不需要!”玄引愤愤丢下一句,拔身便走。
那人却扬着嗓子道:“你已生是非,七日之内万不可抛头露面,若七日后这朱雀街有一队华丽外番人马经过,务必要远离这王城!否则性命不保!”
玄引口上不信,可此人所言竟无一出入,眼下自己当真身陷绝境,早晨这城中明明撤走了画像,满城的官兵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临近午时却又有人拿着自己的画像满街寻人,更是放言若有发现报上皇庭赏金叶一箱。
原本还打算逃出王城直奔巫灵谷,不料城门口三重关卡盘查,而上次与灵儿外出的水洞处偏偏安置了新增的城门守军帐篷。
眼下难道真要继续藏身东桥下?可是七日之后当真会有外番人马经过朱雀大街吗?
是夜,夜凉如水,月华如霜。
烈山苑的高顶屋檐上已挂起了灵儿元宵节之夜从送月坊猜中的上等灯笼,明亮的烛火映照门前清冷街道,打更人敲响铜罗口中报着“二更”时间从门前慢步走过。
至此,烈山苑那道朱红大门始终未曾打开。
昨日满街官兵缉拿自己,硬是没敢露面,到了晚上才偷偷来到这烈山苑门口想碰碰运气,万一碰上灵儿或许还能借些盘缠好及时上路。不想却听门口家丁议论说烈山灵儿因元宵节一夜未归被罚禁足,玄引心中不免愧疚,也不知是否遭了更严厉的惩罚。
今日早些时候走近烈山苑大门,正要和烈山苑家丁打听灵儿状况,却被家丁当做要饭乞丐呵斥一番撵走作罢。
眼下王城又增兵将,而消停的画像也再度复出,无限杀机逼近。只是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玄引却不得而知。灵儿说过她的爷爷是太医令,皇家秘事尚且知晓,这满街的官兵往来不休也该清楚,故而想通过灵儿问一问也好。
只是今日这烈山苑大门恐怕不会再开了!临街深巷拐角处玄引依靠墙角缓缓蹲下,两眼苍茫瞅着屋顶上悬着的圆月,心里一阵哀戚。
姐姐不是要做太子妃了么?为何我却成了通缉要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眼下王城封锁,城门紧闭,城中又轮番搜查我的行踪,如何才能去到巫灵谷找我娘?难道真如那算命的所说我还要等待七日?
娘,你一定要保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