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路谦行站在枫姑娘的房间外,那扇门就在他面前,可是他没法进去,因为两个锦衣卫堵在门口。
“我已经按照你们要求的,把他们都骗去锦屏道了,你们还要我做什么?”路谦行有些愤怒又有些悲哀地问道,他的表情如同丧家之犬。
一个穿着飞鱼服、胸前别着一朵金铸梅花的锦衣卫总旗踱步到他身后,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路参谋稍安勿躁,等锦屏道那边传回消息,你就可以戴着枫花魁远走高飞了。”
“你是要我等到他们都死绝的消息再走吗?”路谦行眼中很矛盾。
“准确地说是要路参谋你等到整个西凉州的荒芜都死绝了。”锦衣卫总旗说道。
路谦行既惊愕又不满地望着他,道:“原先我们说好的,只要我帮你们除掉渗透进大雪营的荒芜就……”
总旗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可是我们卫长改变主意了。”
“聂山河的野心还真是不小啊!”路谦行抱怨道,“大雪营一百六十七名荒芜加上一个云中剑的特遣还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吗?整个西凉州的荒芜?”
“路参谋,注意你的言辞。”锦衣卫总旗瞪了他一眼,“我们卫长的名字也是你也可以直呼的吗?”
路谦行冷哼了一声,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提醒你最好收起你的自尊,”锦衣卫总旗冷笑,“你已经出卖了大雪营的荒芜,你觉得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吗?荒芜宗对付叛徒是什么手段,路参谋比我这个小小的锦衣卫总旗了解的多吧?”
“你……”
“别说一百六十七个荒芜,就是那一个云中剑的特遣死在西凉州,你拿不出合情合理的解释,也会受到问责甚至刑责。如果西凉州的荒芜没有死绝,任何一个人活着逃出去,你就算能带走枫花魁,你还有享受温柔乡的命吗?”锦衣卫总旗阴冷地看着他,可以压低声音说道:“云中剑的追杀,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就算逃到海角天涯又能如何?”
路谦行的额头上已经冒出冷汗,他迎着对方的目光,嗫嚅道:“你……你的意思是……”
“路参谋是聪明了,当然想得到,只有一个办法。”锦衣卫总旗嘿嘿一笑,“那就是杀尽西凉州的荒芜,制造一个你们被我们扫荡干尽的假象,我们卫长会宣布已经将你和那些荒芜杀死,荒芜宗也就不会追查到你叛变的事情。到时候路参谋换张面皮改个名字,继续留在靖容潇洒快活也不是问题。嘿嘿……说不定荒芜宗还会给你也立一块碑呢。”
路谦行沉默着,他忽然感到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虚弱地靠在走廊的横栏上喘气,心里是无间地狱。
整个西凉州的荒芜,那就是近千人命。该死,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路谦行紧握着双拳,浑然不觉自己的掌心的皮肤已经被指甲刺破。
八年前自己宣誓加入了荒芜宗,紧接着就迎来了青离年间阉党乱政的黑暗岁月。因为把持朝政的阉党魁首用一句“侠以武犯禁”为荒芜宗下了定义,原本与宸粼帝国官方有正式合作的荒芜宗被迫全面转入地下。
当时路谦行也是一个热血的年轻人,满心都被荒芜宗“为天下人拔剑”的理想给填满。当他一步步践行自己的理想,并且成为西凉州荒芜的核心时他的心却在一点点冷下去。
从青离二年到青离六年,荒芜和阉党死斗不休,但付出了无数的人命和鲜血后,却看不到希望的曙光。路谦行来到靖容这个边陲重镇后,已经无数次扪心自问,自己心中的剑是否已经钝了。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枫,才忽然觉得自己不想再为荒芜那些高大的理想空耗年华了。他觉得自己老了,虽然外表还是青年盛气凌云,但是心却已经苍老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缜密算无遗策的路谦行,他终于出错了,并且被致命对手抓到了机会。
路谦行虽然已经厌倦了身上背负的使命,但他从未想过要背叛组织。哪怕他被锦衣卫擒住百般折磨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背叛,直到锦衣卫找到了他的软肋,用枫来要挟他。
路谦行自命傲骨铮铮,唯独放不下这个风月浮萍的女人。
“那个叫虞秀卿的年轻人,现在……应该已经死了吧?”他倚着走廊的横栏,想起几天前在大雪营见到的那个慷慨少年,觉得他身上满是自己当年的影子。可他现在已经喊不出,也没资格去壮怀激烈地喊出那信仰的切口了。
沐身浴血,不死不休。在他路谦行身上,成为了一个笑话。
【十】
虞秀卿浑身是血地站在锦屏道被大雪覆盖的泥地上,他的马已经被射死了,枪也折断了,但他手中还有剑。
四周全是死人,西凉边军投出的箭雨在转瞬间就几乎让这两百多人的骑军队伍覆灭。但大雪营骑军精良的训练和装备之下依然有人活了下来,他们大多数人失去了马,徒步冲向了锦衣卫。
在大雪营残存的人马和锦衣卫的队伍搅在一起后,西凉边军才停止了射箭,但锦衣卫们举起了钢刀。
每一个无论是荒芜或者不是荒芜的大雪营骑兵都试图与锦衣卫拼命,他们疯狂地冲击着锦衣卫的队伍,奢望能够打开一个缺口。如果没有西凉边军凌厉地投出的那三轮箭雨,这三百锦衣卫与两百多大雪营对冲的胜负着实还难料。但此时大雪营早已遍体鳞伤,很多人还没有冲到锦衣卫面前就含恨倒地,接下来的战斗毫无悬念。
虞秀卿把剑送入一名锦衣卫的身体里,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策马冲向自己的锦衣卫,那个锦衣卫的胸前别着三朵金铸梅花,是锦衣卫的卫长。
他已经来不及拔出剑了,锦衣卫卫长的马已经冲到了他身前,卫长在他头顶挥起钢刀。
“锦衣卫,聂山河。”
刀落下之际,虞秀卿听到马背上的锦衣卫卫长用难掩得意的声音对自己宣告他的名字。
虞秀卿本能但徒劳地抬起手臂,他知道这么做的下场就是自己的手臂连同脑袋一起被那个锦衣卫卫长砍下来,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同时在心底默默念了一声。
“同风门,虞火。”
他感到自己仿佛坠入冰窟,浑身上下被刺骨的寒意包围。这就是死的感觉吗?虞秀卿忽然觉得一阵释然:这样死了也好吧,从此不用在纠结向那个西陵棠寻仇的事情了。
时间过了很久,他错愕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维持着抬手挡刀的动作。
原本应该挥刀砍下自己手臂和脑袋的锦衣卫卫长聂山河和他的坐骑也还在自己的面前,只是已经化为人马一体的冰雕。
比原先暴虐百倍的暴风雪席卷的锦屏道的战场,锦衣卫和西凉边军们都在风雪中发出了混乱的呼号。唯有通向谷外的一线道路上风雪如常,虞秀卿望向那条道路的尽头,女孩的风帽被掀翻到脑后,一头墨发变成了泛着幽光的蓝色。她维持着伸出右手,并用左手托住自己右手的姿势,操纵着风雪将大雪营和敌人们隔开。
大雪营还站着的人纷纷往谷口的方向用尽全力逃命。
“西陵姑娘……”虞秀卿木讷地望着她,腹中堵着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还不快走。”她冷峻地瞥了他一眼。
虞秀卿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些还喘着气的同伴,他俯身背起了最近的一个,艰难地往谷口走去。
西陵棠咬了咬牙,怒斥道:“你当我是来救苦救难的菩萨吗!快过来!”
虞秀卿依然坚持背着那个受伤的人在雪中艰难迈步。
“小虞!把手给我!”陈麟大喊他,策马赶到了他身边。陈麟是为数不多还保持着自己战马的人,他已经把三个人送了出去,现在回来是想着接虞秀卿,可是虞秀卿背着的伤者让他很为难。
战马已经很累了,不可能带着三个人走的。
虞秀卿二话不说把那个伤者托到了陈麟的马背上:“伍长,你有马,先带他出去!”
陈麟望着那个返身又奔向其他伤者的背影,咬了咬牙,策马掉头往谷外奔去。
西陵棠看到这一幕,气的都要哭了,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用痛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维持这个庞大繁杂的秘术。
陈麟玩命地赶着马,他从来没有这么狠地驱策过一同作战的坐骑伙伴,当他第七次返回谷中时,虞秀卿终于不再是背着伤者了。
“上来!”他伸出手。
虞秀卿抓着陈麟的手跳到马背上,忽然两个人都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下坠,原来是陈麟的坐骑已经体力不支,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跪倒在了地上。
陈麟错愕地看了一眼虞秀卿,虞秀卿看的却是前头在维持秘术的西陵棠,
西陵棠整个人已经是跪在地上的姿势,她浑身都笼罩在了那种蓝色的幽光之中,瘦小的身躯隐约在发抖。她甚至都没法抬头去看虞秀卿了。
陈麟也看到那个天神般出现拯救他们的女孩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他忽然有了一个让自己都震惊的决定。
虞秀卿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的身体被战马托了起来,陈麟站在地上,把缰绳和一叠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塞到他手中。
“攒的军饷,想着退伍回家娶个老婆的,现在看起来用不上了。”陈麟淡然一笑。
“伍长……”虞秀卿在马上回头,惊慌地看着他。
陈麟在战马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冲他喊道:“你还这么小,活下去吧!活下去娶个胸大屁股翘的小娘!”
战马冲过谷口,虞秀卿含着泪水拉起了半跪在地上的少女,他忽然发现她是那么的轻,他的手上几乎只有一件袍子的重量。
西陵棠被他拉到马背上的一瞬间就彻底晕过去了,他害怕颠簸会让她掉下去因此不敢让她伏在自己背后,而是将她圈在了身前。
风雪归宁,身后的陈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看不真切。他把手中紧紧攥住的那叠银票举到眼前,白纸黑字红印上还沾了不少血污。
想起与那个颇有些市侩吝啬的伍长这短短几天的相处,他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伍长,你给我这么脏的钱,可娶不了媳妇啊。
【十一】
靖容,锦衣卫快把整个城翻了个底朝天。
虞秀卿抱着剑坐在客栈的房间里,身旁的床榻上躺着瘦小的西陵棠。
从锦屏道逃出来已经三天了,西陵棠在第一天就醒了过来,但却躺着一句话也说不出。锦衣卫封锁了整个城四处抓人,虞秀卿庆幸自己没有带着西陵棠去组织设立的秘密据点,因为锦衣卫早已在那附近张网以待。
直至此时,他终于相信路谦行是叛变了。在锦屏道遇到伏击的时候他还只是怀疑,毕竟当时除了路谦行外,还有其他人也知道他们要前往锦屏道。但是靖容几个据点被捣毁之后,他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荒芜宗在西凉州安排的级别最高的成员已经叛变了。
因为路谦行的叛变,靖容的联络站和据点被摧毁,他和组织已经失去了联系。虞秀卿没法把西凉州发生的变故向外传递,他甚至连通知其他地方的组织成员转移都做不到,路谦行见过他的样子,锦衣卫一样在追捕他。
虞秀卿不知道的是,事实上此时的荒芜宗和阉党在帝都的决战已经展开,哪怕他们知晓了西凉州发生的变故,也不可能有空暇抽出什么力量来处理。他最初从宗主会受命来西凉州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锦衣卫的注意力,利用西凉州牵制锦衣卫的力量,好为荒芜宗在帝都的行动拉扯出一些能够周旋的空间。
如今为帝都的战友们拉扯空间的目的是达到了,只是他没想到会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如果路谦行彻底叛变,那么意味着组织在整个西凉州的根基都会被连根拔起。
现在的屠杀和围捕仅仅发生在靖容,虞秀卿忽然想,如果现在自己杀了路谦行,是不是就可以挽救西凉州其余地方的荒芜成员们。
这个想法一产生就在他脑海里生根发芽,他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抱在怀中的剑。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刺杀路谦行的念头无比强烈。他知道路谦行的身边一定有锦衣卫重兵守护,但并非毫无破绽。
“你要去杀路谦行吗?”
床榻上忽然传来了极其微弱的声音。
他惊骇地看过去,只见西陵棠双手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我在锦屏道救了你一次,你要去杀路谦行,我可救不了你第二次。”西陵棠望着他,她的面色很苍白,显然还没有从过度使用秘术透支精力的虚弱中恢复过来。
她也许真的是太勉强了,说完话之后竟然忍不住咳嗽起来。
虞秀卿害怕地赶到床沿,乞求道:“你身体这么差,别说话了,快躺下吧……”
西陵棠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一边咳嗽一边笑,说:“你都知道同风门是因我灭门,难道不想着我死了才好吗?”
“就算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可锦屏道之后,我又怎么再恨得起。”虞秀卿把脸撇向一边。
“同风门死的人,可比锦屏道活下来的人多的多。”
“当年的事情我太小,恨的是大雪宗手辣,”他轻声说,“可锦屏道突围后我又觉得西陵姑娘是个心善的人。”
西陵棠莞尔:“五年前你太小,现在你就大了吗?我到底是手辣还是心善,你真的看得清?”
“我相信你是心善。”他说着提着剑,转身准备出门。
“若是我恢复到锦屏道那日的状态,你这辈子都别想杀我为师门和父亲报仇了,你可想好了!”西陵棠在床榻上冲他喊。
虞秀卿回头看她,笑了笑:“我不仅仅是同风门最后的弟子,也是荒芜宗的云中剑,私仇和大义的抉择,我很多年前就该学会的。”
西陵棠望着他,撇了撇嘴:“说着什么大义的话去死,真是愚蠢。”
虞秀卿愣了一下,继而还是一笑:“大概如姑娘所言,我们荒芜上下都是一些蠢人。可是除了我们这些蠢人,还有谁能为这个国家的百姓拔剑呢?我的老师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他死了,我可以选择跟着他把血流干,也可以选择躲起来看天下大乱。我说我会和他一样把血流干。”
西陵棠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最终摇了摇头。
“姑娘保重。”
房间的门合上了,西陵棠坐在床榻上,双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掌,看着掌心旋转的那片六角雪花,微微蹙眉自语道:“再用一次,就一次的话,应该没关系吧?”
【十二】
虞秀卿找到路谦行并没有花多大的功夫,整个靖容城里唯有青楼被锦衣卫重兵包围,联系之前和西陵棠看到的东西,并不难猜出路谦行在哪。
路谦行看到虞秀卿提着剑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惊讶,从他出卖大雪营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过自己会受到组织的惩戒,从没有叛徒逃得过云中剑的惩戒。路谦行唯一意外的是云中剑来的这么早,来的还是那个本该死在锦屏道的少年。
虞秀卿的剑上有血迹,他是杀人而来的。
“前辈是不是奇怪外头那么多锦衣卫围着,我为什么还能到这里来?”虞秀卿望着他问道。
路谦行摇头:“我不奇怪,阁下是云中剑的特遣,连锦屏道的伏击都没能杀死你,你能到我面前一点也不奇怪。”
“事实上我来这里只杀了三个人,虽然瞒不了太久,但一时半会还是可以的。”虞秀卿说,“前辈如果呼救,外头的锦衣卫大概也能赶过来,但是在那之前杀死你的把握我还是有的。”
路谦行笑了笑:“我在荒芜从来都算不上武艺多么好的人。”
“来之前的卷宗上说,前辈长与智计,算无遗策。”
路谦行的笑意里多了几分自嘲的意味:“算无遗策?如果真的算无遗策,哪有这么多事。”
虞秀卿点头:“所以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选择出卖我们。”
路谦行不说话,目光却是看向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虞秀卿明白了,他又问:“整个西凉州的人你都出卖了吗?”
路谦行说:“还没来得及,你没有白来,他们只拿到了靖容的名单。”
“只要我现在杀了你,西凉州其他地方的组织还能保住。”虞秀卿看他的目光里多了一分杀意。
“是。”路谦行没有否认。
虞秀卿抬起剑,剑势一触即发。
“锦衣卫请秘术师在我身上下了咒印,杀我之后,整个楼都会被封住,阁下走不了。”他说。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过,我们荒芜很多时候的行动都是飞蛾扑火。”虞秀卿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是真心的。”
路谦行点点头,拔出了腰间的剑,倒转剑尖,忽然刺向了自己心口偏左一寸的位置。
“离我断气大概还有点时间,阁下请速速离开。”路谦行向错愕的虞秀卿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不希望阁下这样的年轻人白白死在这荒凉之地。也是真心的。”
路谦行跪倒在地,鲜血从他的伤口喷出来,很快溅满了地板。
虞秀卿没有挪动脚步,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出卖你们,还是为什么要这么做?”路谦行艰难地抬头看他,咬着牙说:“这些问题都已经没有意义了,走吧。”
“你解释的话,将来在这件事的卷宗上就会有写……”
“我是求死之人,又怎么会在乎后人如何评说?”路谦行苦笑。
虞秀卿终于不再耽搁,转身快速掠走。路谦行跪在那儿,等看见那道身影从二楼的窗户攀出去后,奋力转身朝着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看了一眼,然后用力扯动了插在胸口的剑。
他重重地倒在地板上,身上的白衣被鲜血染成一片。
秘术结界骤然发动,整个青楼的建筑都被金光笼罩,一楼的锦衣卫和外头的锦衣卫纷纷动了起来。
枫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看到躺在走廊地板上的路谦行,她愣了一下,姣好的面容恐怖地扭曲,她用双手捂住了脸,无助地哭泣起来。
死了,她想,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想对她好的人终于死了。
【十三】
路谦行只知道自己身上有咒术,并不知道在青楼外还有一个与之相连的秘术也在同时启动。当他死去的时候,除了整个楼被封锁外,二层及以上的高度都向四周发出了一道强劲的气浪冲击,这道气浪让原本攀在二楼檐角的虞秀卿猝不及防下被甩了出去。
他反应敏捷,在半空中使出一个燕子旋身,落地的时候不至于摔伤,但较大的动静还是引来的锦衣卫。
虞秀卿着陆的位置是青楼后的一个小胡同,锦衣卫们将胡同前后一堵,便对他形成了包围。
虞秀卿来之前就想过自己可能没法活着回去,之前路谦行的话和举动只不过给了他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就在他以为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时,还是不得不回到现实。
本来就不该有这种侥幸的幻想的,他自嘲一笑,对着锦衣卫们举起了剑:“荒芜,云中剑,虞秀卿。”
虽然自己说着不怕死,大义凛然壮怀激烈,但是他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的东西。宗主会的那些人对自己说,如果能够完成这次任务,回去之后他就能成为扶摇宗的宗主,继而成为宗主会的一员。
可是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扶摇宗也好,同风门也罢,他原本只是带着仇恨而努力,但在靖容遇到西陵棠,连仇恨这个推着他向前走的东西都仿佛变得不重要了。宗主会什么的,对他来说更是轻如鸿毛的东西。
他想的是有朝一日能够像自己崇拜的那个如同兄长的人一样以云中剑的身份前往帝都,前往组织与阉党作战的最前线,然后像老师说的那样把血流干,或者活到打倒阉党的那一天,然后名动天下。
我才十六岁啊,如果能活下去,以后会很有名的吧?他一边想一边笑,手中的剑灵动地撕裂锦衣卫们的身体。
虞秀卿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锦屏道那天的暴风雪席卷了整个胡同前后。
西陵棠浮身出现在半空中,她冲着他笑,笑意里含着复杂的意味。
虞秀卿仰望着她,恍惚间觉得她如同神明。
不是神明,胜似神明。神明从来不会悲悯世间的疾苦,但这个女孩却在短短四天时间内连续两次逆转乾坤。
他担心西陵棠的身体,这一次没有再耽误时间,飞快地跃出锦衣卫的包围。
西陵棠等他出了包围,就立刻终止了秘术。她在半空摇摇欲坠的样子看得虞秀卿害怕,虞秀卿等她飘然落地,赶紧扶住了她。
锦衣卫们怒喊着追来,西陵棠抿嘴一笑,伸手在虞秀卿眉心一点,两人的身形笼罩在幽光之中,平地消失。
虞秀卿望着那些停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锦衣卫们,心里说不出的痛快,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西陵棠拉住了他的手:“快走,这次只有半炷香。”
虞秀卿跟着她一路跑出了靖容城,他们在郊外的一家小破酒馆停下来,秘术的时间也正好到了。
虞秀卿心情很好,恍然不觉自己依然牵着西陵棠的手,他扭头高兴地对她说:“你好厉害啊,我能和你学秘术吗?”
西陵棠扯起风帽遮住了自己的脑袋,轻笑:“你是不是忘了,人类是不能同时修炼武艺和秘术的。”
他原本就是开玩笑的无心之言,当下也只是笑了笑,拉着她进了酒馆:“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等待上酒的时候,西陵棠坐在他身边,问他:“你已经不想给同风门报仇了吗?”
虞秀卿沉默了一下,西陵棠一直在看他,他终于下定决心说:“都过去了。”
西陵棠却叹了口气。
“而且看你刚刚的身手,我就算想报仇也杀不了你吧。”他半开玩笑着说。
酒上来了,他给自己倒酒,没防备一旁的西陵棠忽然一头趴倒在了桌上。
“西陵姑娘?”他以为西陵棠在同自己开玩笑,但是瞥见她涣散的目光时,才意识到她的身体并没有先前自己认为的那样好。
西陵棠趴在桌上,侧着脸看他,缓缓说:“我可能是不行了。”
虞秀卿慌了,手中的酒杯翻到在桌子上,他连忙用袖子去挡流向西陵棠那边的酒液。
还是有一些酒流到西陵棠脸边,她淡淡笑了一下,俏皮地伸出舌头舔了舔。
“你怎么样啊……你别吓我啊。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虞秀卿急切地问她。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回光返照啊?”西陵棠笑问,“我用了太多的秘术了,精神快要承受不了了。”
“那你休息……你好好休息,睡……睡觉能好起来的吧。”
“怕是没救了……”她皱了皱眉毛,又笑:“你怎么了,你不是不怕死的吗?锦屏道死了那么多人,你眼睛都没眨一下的。”
“那不一样的。”他激动得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们……他们是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死,西陵姑娘你又是为什么而死?”
“为了还债啊,我欠同风门那么多人命。”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虞秀卿说不出话来。
西陵棠眯起眼,她轻声哼起了曲调,哼的声音也越来越轻了。
虞秀卿揉了揉眼睛,懊悔道:“是我害了你。如果我在锦屏道早点出来,你就不会这样了!”
“傻话。”她笑。
“我还没报仇,你死了,我找谁报仇去?”他嘴上说着报仇的话,心里想的却是报答她。
“小破孩这么记仇做什么。”西陵棠幽幽叹息,过了一会儿说:“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会一直记着我?”
虞秀卿用力地点头,又摇头,他沮丧的样子难看极了。
“真正的荒芜游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你过来。”西陵棠说着伸出手指。
虞秀卿不疑有他,俯身凑近她。
西陵棠的手指点在他眉心,他听她说道:“都忘了吧。”西陵棠念完这一句,虞秀卿就倒在了桌上。
她望着他酣睡的样子,终于不再笑了,眼泪从脸上滑落。
“再见啦,同风门的小破孩。”
小酒馆外风雪骤至。
【尾声】
“客官,客官?”
虞秀卿睁开眯着的眼,看见小二担忧的面容。
“客官您终于醒了,您都睡了一天了。”小二为难地搓了搓手,“咱们小店要打烊了。”
虞秀卿此时清醒了一些,他伸手进怀里摸了摸,摸到了陈麟给的那叠银票。他拿着一叠一百两的银票尴尬地说:“不好意思,没有零钱了……这个你们能找的开吗?”
小二奇怪地看着他:“客官,酒钱已经有人付过了。”
“付过了?”虞秀卿疑惑地问,“谁付的?”
小二愣了一下,说:“是那个和客官一起来的姑娘付的,她付了钱就走了,还嘱咐我们不要惊扰你。”
虞秀卿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和一个姑娘来酒馆的事情,他只记得自己刺杀了路谦行后从锦衣卫的追捕中逃出来,糊里糊涂来了这家酒馆。
“那位姑娘……她长什么样子?”
小二拼命忍住自己吃惊的表情,说:“小人也没看清,她穿着长袍,戴着风帽。”
穿长袍戴风帽这样的打扮在寒冷的西凉州实在是太常见了,小二的话说了等于白说。
虞秀卿往这个方面一想,就觉得自己头疼,他索性不再追究这个问题,同小二道谢两声后离开了小酒馆。
酒馆门外,一匹白马见到他出来,打着响鼻朝他撒欢。
虞秀卿看到这匹原本属于陈麟的坐骑的白马倾羽,忍不住笑了:“你能找到这里来?”
白马走向他,凑进他怀里。
“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出西凉州,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他娴熟地翻身上马,策马东行。
路谦行死了,锦衣卫的行动也只能中止,靖容已经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必要了。虞秀卿策马离开靖容,看着官道两旁倒退的景物,心中莫名其妙有一丝感伤。他总觉得自己把什么东西忘在了靖容,但又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是因为自己想念陈麟吗?他这般想着,亲切地抚摸了一下白马脖子上的鬃毛。
“伍长,等阉党倒台了,我会回锦屏道给你们立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