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中心地带那座最高的金顶帐篷就是单于的大帐,大王子勖顿的帐篷位于单于帐篷的南面,离使团驻扎之地不过百余步的距离。
伊稚斜带着牧芝仁来到勖顿王子的帐篷时,这位将会成为未来的下一位单于的王子正在阅读一本宸粼的书籍。
不像伊稚斜那样清秀,勖顿王子长了一副纯正的匈奴人面孔,脸庞粗犷宽大,
“王弟,你来的正好,这本书中还有很多词句我看不明白,你来帮我解释解释吧。”勖顿王子看到伊稚斜过来,难掩兴奋之色。
“这种事情为什么不问阏氏呢?”伊稚斜笑了笑,“比起我,她是正宗的宸粼人吧。”
“这不是想瞒着她多学一点,好让她惊喜嘛。”勖顿王子摸了摸后脑勺。
他很快注意到伊稚斜身边还跟着两个宸粼人,有点好奇地问道:“是宸粼来的使者吗?”
“王兄,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宸粼的牧芝仁殿下。”伊稚斜为他们介绍道,“牧芝仁殿下,这是我的王兄勖顿。”
“噢,牧芝仁殿下处心积虑来到我们匈奴这么远的地方,让人佩服!”勖顿王子高兴地说道。
牧芝仁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沉。
“王兄,处心积虑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牧芝仁殿下,我的王兄在使用你们的语言上还不太熟练,请不要见怪。”
勖顿王子哈哈大笑,并不觉得自己错用言语有什么丢人,随后便邀请伊稚斜和牧芝仁进入他的帐篷。
“其实我这次来也是想拜见苍阳公主,她的母后对她很是思念,托我带了些东西给她。”牧芝仁说道。
“没问题,公主在侧帐,我带你过去。你们姐弟好好聊聊,我和王弟先讨论讨论书中的疑难之处,牧芝仁殿下请。”
牧芝仁忽然觉得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勖顿王子自己并不怎么讨厌,他比伊稚斜还要坦率,而且待人热忱,看起来没有什么心计。
伊稚斜虽然与自己关系亲近,但牧芝仁同时也明白,伊稚斜和自己一样有着许多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的心思。
幸好是勖顿王子成为下一位匈奴单于,牧芝仁心中产生了这样庆幸的想法,可以预见到伊稚斜如果成为单于,会比勖顿难对付的多。
“阏氏,你看看是谁来看你了?”勖顿王子掀起侧帐的帘子,请牧芝仁入内。
牧芝仁进去之后,恭谨地向坐在床上正在刺绣的女子行礼:“宸粼使者牧芝仁,拜见阏氏,拜见苍阳公主殿下,殿下安好。”
女子手中的刺绣落了下去,她呆呆地看着站在门口向自己行礼的那个年轻人,神情有些恍惚。
“阿仁?真的是你吗?”苍阳公主又惊又喜。
“受文妃娘娘所托,从家里带了些东西来给姐姐。”牧芝仁膝行向前,双手托着那只锦盒呈上。
“快起来,男子汉怎么可以跪我一个女人……”苍阳公主不忍地说道。
“宸粼男儿跪天地,跪父母,跪良心。姐姐为宸粼和亲,怎么当不得我这一跪?姐姐辛苦了。”牧芝仁诚恳地说道。
苍阳公主从他手中接过锦盒,泪如雨下。
伊稚斜拉了拉勖顿王子:“王兄,我们去一旁研究书的内容吧。”
他又对孟渔舟微笑着吩咐道:“你是牧芝仁殿下的护卫吧?我和勖顿王子就在旁边的帐中,有什么事大声呼唤,我们就会过来的。”
孟渔舟向他低下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母后可好?”
“文妃娘娘安好,只是有些想你,她一个人在宁乐宫有些寂寞。”
“小仪呢?小仪也还好吗?”
“仪姐很好。”
“大家都好,我放心了。你长高了,壮了,也越来越勇敢了。”她望着弟弟的脸,开心地说道。
“姐姐不问陛下、不问皇兄们吗?”
“你希望我问吗?”苍阳公主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一般嘿然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牧芝仁哑然。
“我听说不久前又打仗了……”
“嗯,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真抱歉,我没能为宸粼做什么事,想要交换的和平,也没能真正实现。”她自责地低下头。
“姐姐不要这样说,你的使命早就完成了,接下来,请姐姐为自己过得幸福而努力吧。”牧芝仁认真地说道,“勖顿王子对你还好吗?我刚刚和他接触了一下,感觉……还是个不错的人,应该不会欺负姐姐吧?”
“没有,他对我很好,你放心。”
“我希望他能劝劝单于,不要总是频繁地发动战争,但他似乎也很无奈。单于……单于和陛下在性格上有点相似吧,听不进别人的话。”苍阳公主无奈地说道。
“是吗,那他们算是棋逢对手了。”牧芝仁苦笑。
“你还像以前一样……讨厌陛下吗?”她担忧地问道。
“讨厌啊,我一直讨厌他,经常会想他怎么还没死。”牧芝仁这一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孩子,可以任性肆无忌惮地说那些平日里绝不会说绝不敢说的话。
苍阳公主牧芝柔、永陵公主牧芝仪,曾经这两个姐姐是宸粼唯一可以让他感受到温暖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年纪小于牧芝柔的牧芝仪反而先变得成熟稳重,在诸多事情上教训他、对他抱着严厉的关怀。尽管他心里清楚,牧芝仪是他可以信任的盟友,但却不敢在她面前露出太多自己那些荒唐又暴戾的想法。
因为牧芝仪是希望他能成为一位众人认可的君主的,而君主必须舍弃一些自我的东西。
但牧芝柔从来不会对他说教,她永远是那样温柔慈爱的宽容他的一切。
“陛下和单于彼此没有见过面,隔着千里之遥较劲了几十年,陛下输得多赢的少,可我并不觉得陛下就差单于一筹了。”苍阳公主难得会用这样一本正经的语气和他说家国之事,牧芝仁听得微微一愣。
“阿仁你要努力啊。”
“啊?”他没想到她会忽然话锋一转,话题从皇帝和单于直接跳到了他身上。
“你不是说过,要带着大军来接我回家的吗?”她眉眼弯弯,“虽然只是孩子气的话,但我也会放在心上的。”
牧芝仁神色恍惚,那是苍阳公主和亲匈奴之前他在醉酒后说出的话。当初苍阳公主不顾他们所有人的反对,坚持要承担和亲这个责任,最后他们在醉风楼一起胡闹了一天一夜。
那是最后的胡闹了,对于牧芝柔来说,隔天她就要以宸粼公主的身份去往遥远的异乡,嫁给一位陌生的男人。
“如果我最后没有来呢?”他悲观地说道,“陛下又不待见我,大臣们也不看好我,皇兄们个个都有自己的势力……姐姐还不知道吧?太子被废了,四皇兄被贬为庶人,现在云翔城内储君之位还空缺着,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磨刀霍霍呢。”
“阿仁也是吗?”
他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总觉得有些兴奋,我可能在和宸粼未来的皇帝对话。”她天真地笑了。
牧芝仁浑身一震,心潮起伏。
“姐姐说笑了……”
“没有说笑。”她伸手放在他头顶,“你要相信自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要鼓励我呢?姐姐你没想过,你可能在鼓励一个恶鬼吗?”他咬了咬牙问道,“我要是拼命去实现自己的想法,会死很多人的。”
叛乱弑君、杀兄夺位,即便成功踏着血和尸骨登上王座,那些迂执的史官们会毫不留情地记下这些事。
“你刚来宸粼的时候,我觉得你一直很不开心。”
“只要你能开心,做什么都好。”她自嘲一笑,“这么想很不负责任吧?不过我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女人就是可以任性地去想那些不顾后果的事情的,就是可以不计代价地去支持自己喜欢的人。”
“姐姐……”
“你和小仪,都要努力啊。”她说,“我在这边,也会帮你一起努力的,你需要的时间,我会尽力帮你争取的!”
牧芝仁再一次愣住了,她握紧拳头认真说话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温婉的公主。
自己在不幸的同时,也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吧,遇到这样的一群人,像傻子一样支持着卑微又怯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