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黑掌柜跟着一个团丁进了天祉园寨，孙老总赶忙出来迎接。

黑掌柜黑老六，山西灵石县人，早先做买卖时落脚蟠龙街，前些年地面上开始闹红军时，他把家眷送回山西，只身一人在蟠龙街做生意。他有一间窑洞的铺面，贩卖一些农副产品、山货、中药材，最大宗的商品就是从山西运过来的铜制壶瓢铲盆、洋碱、洋火等日用品。后来，孙老总请他当民和店的掌柜，他看自己的小买卖也挣不了多少钱，便把剩下的货物折给了孙老总，当起了掌柜。他这个人交友广，南来北往的买卖人提起他来，都还有些说头。最关键的是白黑道上的人都与他有关系，早先，曹老八拉票，经常请他当中人，为双方传话。时间久了，有人甚至认为他和曹老八是一伙的，谁家有人被拉了票，也只能从他那里才能打听出下落，然后再请他出面消灾。官府曾经把他抓进班房，他从此宣布不再替众人办事。此后，被土匪拉去的票没有一个能回来，官府无奈，只得把他放了。后来，黑老六跟了哥老会，成了蟠龙街哥老会的堂主，听从延安龙头大爷陈老大（宏畴）的调遣，有了这个背景，黑老六在蟠龙街活得更是风光。不敢说能吐个唾沫在地上砸个坑，也能说说出的话是铁板上钉钉，一句抵一句，不马虎。他这个人没有什么不良嗜好，连酒都很少喝，爱看唐话本，明清小说，没事时爱给街里的后生们讲“古朝”，说故事，很得周围人的敬重。民国初年，普通人加入哥老会这种民间的秘密团体，也是一种自身安全的需要，希望遇到困难时，有人出面相救。一时，蟠龙街的哥老会很是兴旺，只是到十八年，地方上遭到了空前的大年馑，哥老会拿不出什么有效的救灾办法，头目们不但不能救助信众，还与土匪为伍，与民争食，变本加厉地祸害百姓，信众们对哥老会才彻底失望了，哥老会的影响淡出人们的视野，渐渐在蟠龙街销声匿迹。街里知道黑掌柜身世的人也寥寥无几，老人们说起这段事情，年轻人都当故事听，无法将这个干瘦的老汉和他曾经有过的辉煌联系起来。孙老总知道这一切，在蟠龙地面上，他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各人有什么背景他最清楚。今天晚上，请黑掌柜来，就是希望黑掌柜收集旧部，联手哥老会，与红军作对。

黑掌柜深知孙老总的意图。他推辞说自己淡出江湖，已经金盆洗手了，再要把人拉起来，难度很大，现在的人不信这个。

“就算是帮我个人的忙，”孙畅说，“这事情对你说不难，就是一句话的事。你的弟兄们成天游手好闲，南走北逛，又没有正经事做。我就是想让他们多个心眼，耳朵灵一些，无非是想了解点底下的鸡毛蒜皮的事情，又不需要你们动刀动枪。”他叹了口气说，“你也看见了，现在我们在明处，红军在暗处，你不帮我，就改变不了处处挨打的局面。”

黑掌柜喝了口茶水：“我更斗不过他们，再说，人家跟我也没有过节。”

孙老总赶忙给黑掌柜续上茶：“就照这个样子下去，不出两年，蟠龙街就成红军的天下了，老哥，你想想，红军真的来了，对你们能有什么好处？没有过节也不能保证人家就不寻你的事。”

黑掌柜看起来很为难，他动了几回嘴皮才跟孙老总交了底：“兄弟，不是我不帮你的忙，堂里有规矩，我不好破。陈大爷说，弟兄们不得与红军为敌，破了这个规矩，就得清理门户，后果严重。”

没法子，各为其主，孙老总不好再劝黑老六，喝了口茶，转了个弯问：“兄弟们过得还好？”

“马马虎虎，”黑老六说，“都是些讨吃要饭的人，没根没基，没家没业，能活着就成。”

“你看这样行不行，”孙老总不死心，“我晓得你们没有生意，弟兄们活着艰难。你同意的话，往后从民和店的收入里，剥一分利出来资助你们。人张着口，每天都得吃喝，还有些人要养家。这么做，也能给你聚聚人气，要不，照现在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年，你们也就自生自灭了。”

黑掌柜只管喝茶不开口。孙老总猜得出来，黑老六这是在权衡利弊，他的话点在了对方的命门上，所以，他不急，等着黑老六回复。

的确，黑老六很难，车有车路，马有马路，会里的规矩他不想破，他晓得破了规矩会带来的严重后果，但是，孙老总说的也是实情，这些年来，他挣的那点薪水，有一半贴给了部下。哥老会里有一大部分人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有些人纯粹以要饭为生，没饭吃的时候就会来找他，按会里的规矩，来者不拒，到店里吃完饭，有钱了，放一个麻钱，没钱了，用纸折个卍字条放下，通报是会里的人，你不能问这些人要钱。良久，黑掌柜终于开口了：“兄弟，人家说，韭菜一行蒜一行，我本不该管你的事情，唉，我看你太难，不帮你说不过咯。咱们约法三章。”

“你说。”

“头一条，不动刀动枪。二条，不互相打探对方消息，善待双方兄弟。三，不能保证打探来的事情准确性。”

孙老总想了想，对第三条吃不准，问：“准确性咋讲？”

“只提供线索，准不准要你们自己判断。就我所知，我的弟兄们没有人和红军有联系，没有直接的渠道，不敢保证每个情报都让你满意。”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黑老六想，孙老总要是不同意，就算毬了，说实在话，他不想染指红军的事。

孙老总同意了，孙老总端起茶杯：“各人都有自个的难处，来，咱哥俩以茶代酒，喝了。”

两人将杯子沿碰了碰，黑掌柜说：“柜台上放着些纸，我们会里的规矩，吃完饭没钱，就折个卍字条放下走人，通常是白纸条，如果是绿纸条，你就叫人拿走，什么话也别说。这个事情只有你我晓得，明白吧？”

孙老总高悬的心放了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钱真是个好东西。他曾经想让部下出去打探红军的情报，但屡屡无果而终，现在的老百姓心坏了，只要是民团里的人出面，休想从他们嘴里得到一句真话。当晚，孙老总想留黑掌柜住在寨子里，黑掌柜不肯，说自己没有得罪过人，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执意要回街上店里住，孙团总便让刘武送黑掌柜下山，黑掌柜说：“免了。”自己提了个灯笼，下山回街里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