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秧歌演出结束后,刘大民回了趟家,父亲领着刘二民到庙会上相亲去了,家里只有崔焕和母亲。本来,崔焕也想去庙会,欣赏刘大民闹秧歌时的帅气,但是婆婆挡住了她。婆婆说,身子重了,操心叫人家挤一下受不了。崔焕只好作罢,一上午听着远处咚咚锵锵的声音,想着刘大民会唱些什么样的词,会不会突然间把脚扭了,这中间,刘大民从坡底爬了上来。
崔焕问:“你咋回来了,不闹秧歌了?”
“前晌的结束了,晚上还有一场。”刘大民可能是饿了,揭开锅盖,见给他留着饭,端出来就往嘴里扒,“明天就成交易会了,除了唱戏不搞别的活动,省心。”
崔焕附和说:“也是,七八天光景,要天天扭,还不把腰扭折了。”
刘大民笑了:“腰是扭不折,是没人看。二民接上头没?”
“一早就被媒人叫走了,也不晓得能不能成。”
刘大民一边吃饭一边说:“得看他们有没有缘分,没缘分,成了也得离。”
“没成呢,就说离的话?”
“我是打个比方。”大民说,“吃完饭还得走,下午,民团要进行射击比赛,我得看看人家是咋个耍玩枪。孙老总厉害,不晓得从哪里弄了四挺机枪。”
崔焕问:“他要枪打谁呀?”
“打红军嘛。”刘大民说,“昨晚上,红军把标语都贴到街里了。”
“红军是谁,”崔焕忽然问,“你敢不是红军吧?”
刘大民脱口说:“三民是。”
“三民是红军?”崔焕吃惊地叫起来。
刘大民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说:“我瞎说,三民可能死了,当不了红军。”他恨不得搧自己一个嘴巴。
看丈夫这样张皇失措,崔焕再没有追问,说:“是也罢,不是也罢,不说就是了。三民可怜,十几岁个娃娃,有家不能回,他想干甚就去干,咱们也管不了他。”
大民撂下饭碗,将媳妇搂在怀里:“不要往心里去,我一时说漏了嘴。孙老总跟我说三民让红军劫走了,我不想让大妈晓得,怕他们担心。”
“我解下了。”崔焕乖巧地说。
刘大民下坡走了。
崔焕有些忧虑,刘大民终于露出了马脚。她曾经怀疑过,为什么刘大民做事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刘大民虽然也顾家,但外边一有事,家里多大的事情都会丢下,拍屁股走人。刘大民很爱她,但是有许多事情不和她讲。比如刘三民被抓走的那两天,丈夫不知去向,第二天晚上鸡叫三遍的时候才回来,样子很疲惫,一句话也没有,倒头就睡,直睡到有人来找。她有理由相信,刘大民出门与刘三民有关。现在,刘大民终于说了半句实话,刘三民被红军劫走了,就是说,刘三民当了红军,那么,刘大民会不会也是红军?世界上没有这样凑巧的事情,她虽然是个女人,平常也不大出门,但是从人家嘴里也能晓得一些外边的事情,刘大民跟孙老总不是一路人,刘大民不害人,不欺负老百姓,敢带着穷人去县里抗捐税,可孙老总他们除了和老百姓要钱要粮,想捆谁就捆谁。当初,她冒着被人家看笑话,指脊梁骨的风险跟了刘大民,也是坚信刘大民是个好人,但是如果当初晓得刘大民是红军的话,她还会下决心吗?可能不会。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就是刀搁在脖子上她都不会改变主意,刘大民是红军,她就是红军的婆姨,她觉得自己的心和刘大民贴得更紧了。人说,好夫妻要夫唱妇和,她爱刘大民,也爱刘大民作出的选择,支持刘大民的做法,尊重刘大民的隐私。崔焕想,往后,不该打听的事情绝不打听。
她站在硷畔上的老槐树下,朝西坪方向眺望。可是,刘大民如果是红军,孙团总咋会对刘大民一家这样客气?听庄里人说,孙团总对人不善,现在比以前好些,早前,打骂捆绑穷人是家常便饭。许多人远远地看见他走来,就赶紧往路边让,往茅房里藏。公公说,有一年大伯刘生发因为交不起十个铜元的割头税,被孙老总抓到民团院子里,在树上吊了一后晌,人放回来,两条胳膊都变成青的,差一点就残废了。这样一个狠毒的人对刘家客客气气有违常理。崔焕想,以后得提醒一下丈夫,一个人对大家狠,却偏偏对你好时,应该多在心里问几个为什么。
枣花开了,一阵阵浓烈的香气冲进鼻腔。崔焕非常爱闻这种香味。枣花很小,像颗颗小米粒,它散发出的香味覆盖了整个村庄,甜丝丝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崔焕使劲吸了几口香气,感受枣花给她带来的愉悦。不久,她听到了枪响声,隔一阵响一声,许是大民说的射击比赛吧,她没有见过打枪,不知道为什么要比赛,在她的印象里,枪都是掌握在有钱的人手里,枪口永远都是指着穷人,这还用得着比赛?这些道理她可能在今后很长时间里也弄不清,但是,她相信刘大民能弄清。山羊绵羊五花羊,要吃好草靠头羊。刘大民就是头羊,刘大民身边围着不少和刘大民一样的后生,这一点,她看得很清楚。她跟着刘大民出去过几回,刘大民走到哪里,哪里就热闹,刘大民说的话,别人爱听。她忽然明白了刚才还困惑的问题,孙老总对刘大民一家客气,是因为刘大民周围有一群人,这些人听刘大民的话,不听孙团总的话。
崔焕为自己忽然弄清的道理欣喜,推及开来,她甚至有些天真地希望,刘大民最好是红军,这样,跟刘大民的后生们也就是红军。红军多了,孙老总害怕了,穷人的日子就好过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