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是个疯子,他犯病的时候就骂人。骂人时没有明确的目标,有时骂蒋介石,也骂毛主席。骂蒋介石是因为国军修碉堡,砍了我家的老枣树,士兵们一步一棍地打他,逼着他往东岗梁扛木料修碉堡;还有,国军住在我家院子里,有士兵偷走了他卖驴得来的三十块边币,挖走我家的粮食,一家人差点饿死;骂毛主席,是合作化时,他的两头牛、三条驴被“共产”了,种了一辈子的地也变成了合作社的公产,不理解。但是,有一个人他不骂,那就是曾经住在天祉园里的某老总。他说,某老总是好人,某老总看他没地方住,借给他三块钱,将垮塌的老窑洞整修好,这个事情他惦记了一辈子。小时候,我跟他争论,说某老总是敌人,你是个穷人,为甚还说他好?他说,你们小,解不开世事。
我和他对这个人的评价没有办法统一,我没有见过某老总,我出生时,某老总已经被国军杀了有十五年了,但是,有关他的一些传说一直在我们这块地面上流传。没有多少人评价他的功过,人们津津乐道的是红军、赤卫军如何打天祉园,怎样将我们家族里的一个人脑袋砍掉,他娘一针一线地往脖子上缝,刚剃罢头的红军连长被寨里人一枪掀开了脑瓜子,和我二曾祖父爱管闲事,被红军杀了头的许多细节。给我的印象是,自从有了这个寨子,我们村里的人就没有过几天安稳的日子。
天祉园是个小土围子,就在我们村子的后山梁上,原来是个小山包,有座小庙,二六年修寨子时,将小庙保留了下来,沿庙四周开挖了十几个土窑洞,在窑洞的十余米开外,将山坡挖下去,又将多余的土背上山,夯筑起了个两三丈高的寨墙,形成了个“凸”字型的工事。寨门开在西边,比较陡,要爬上去得费点力气。先要爬百十个台阶,进了洞门,还要爬几十个台阶才能上了寨子。小时候,我们经常到寨子里去玩,没有人住的窑洞里,有时住着狐狸,我们搂来柴草,熏狐狸。有一回,我在寨子的北墙上挖到一个很大的铜炮弹引信,拿回家质问我爷爷,你们说闹红时红军连一支好枪也没有,靠榆木炮打某老总,为啥还有大炮弹?爷爷说,那是后来胡宗南的翻山炮的炸弹。红军打寨子时,他和我父亲在寨子里,看见了红军攻打寨子的经过。红军也没打几枪,有人往上撂手榴弹,寨墙太高,手榴弹落到寨根下,只能炸成两半个,红军的炸弹不顶用,打不死人。寨子里的人没开枪,用石头瓦块打退了红军,死了一个,伤了一个。最勇敢的是婆姨女子,不怕死,打红军时她们下手最重。可村里其他人说,可能是人家开枪时你们家老人没看见,打死红军连长的人叫某三毛。红军连长,死前在街里代长舖里刮了个光头。他被打死后,尸体一直在瓜地台上边的一个烂窑放着,有一口薄棺材。我十几岁时,那个窑洞还没有完全塌,进去看过,但是不知道那人是个烈士。现在,窑洞完全垮塌了,估计他的遗骸还在里边。
土地革命时期,陕北红军的主要领导人是谢子长,有很多支游击队,在我们这一块活动得较为频繁的是一支队和九支队,游击队下边有赤卫军,全称叫:中国工农红军赤卫军大队,因此,人们又把赤卫军叫赤卫队。蟠龙街那个时候已经有了赤卫军,在地下活动。我爷爷说他就是赤卫军队员,我有些不相信,说你又不会打枪,赤卫军要你干甚?他说,赤卫军很少打仗,主要任务是送信,筹粮草,包围寨子。围打新乐寨和李家塔寨子时,他都参加了。打新乐寨时举了个红羊毛被面,在黄崖根圪蹴着,给红军助威。后来,我问过村里和街里的老人们,说,赤卫军也打仗,很少,大部分是配合游击队打敌人。我们蟠龙川,当时归安定县管辖,影响最大的是延川九支队,经常到蟠龙街来,有一回,他们列队从街上经过时,刘坪村里一个人认出了一些队员,在街里喊叫着说:“都是些好亲戚,咋就成了红军?”晚上,这个人就被杀了。我们村里的一个人,也参加了赤卫军,进入到了赤卫军的领导核心,答应给红军从寨子里往出买枪支,但他把红军的钱抽了大烟,被红军抓住杀了。从这些情况看,当时,红军、赤卫军在当地有了相当的实力。有一天,青华砭方面通知,要杀一个财主,叫大家都去开会。我田二爷说,红军要推举一个刽子手,没有人敢答应,红军抓了个要饭的,那人涨红着脸,扭着头砍了财主一刀,落荒而逃,人没死,红军训着老百姓用石头将财主打死。一九三二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红军攻打蟠龙街,将某老总抓住,当晚,某老总趁混乱逃脱,很快将区公所和团部搬进了天祉园。他替政府管理着蟠龙街,自然就成了穷人的革命对象,周围的寨子都被攻破后,穷人们便也开始对他的斗争清算。一九三四年秋底,蟠龙周围的赤卫军、穷人曾经围过一次寨子,但因为没有和红军取得联系,围了几天后就散了。后来,赤卫军做了个榆木炮,年后,地方上和红军取得了联系,打寨子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一部油印本《延安县志》,里边介绍说,在大革命时期,陕北一共有十个党的支部,其中就有蟠龙街支部,组织人住拓家沟。大革命失败后,停止了活动。听我父亲说,三十年代初,有个叫王有才的人将组织恢复。但是,很遗憾,县志里没有记载,就是后来的党史里也没有说明。在子长县的党史资料里,我翻出了攻打天祉园的一点线索,不足一百个字,没有攻寨部队的番号,只有一句含糊不清的说法,某老总只身逃进瓦窑堡,至此,安定县四大民团全部覆灭。好在,老百姓记住了他们,我从众多的老人们讲述中了解到了大量的细节,由此萌发了将这一历史事件记载下来的念头。
纵观陕北整个土地革命战争过程,赤卫军起得作用不可估量,没有赤卫军的支持,红军就没有立足之本,因此,老百姓认为,当时的红军游击队、赤卫军分不开,敌人抓住赤卫军也是像对待红军一样,就地杀害。只是,后来的史学家们,党史研究者对赤卫军的关注不够,没有给与应有的评价,赤卫军在土地革命战争中的作用是巨大的。天祉园寨子被攻打开后不久,赤卫军在马家砭围住敌人近两个营,万多名赤卫军队员占据四面八方的山顶,请来红军,一举歼敌上千人,连国军五百团团长李少堂的太太也被俘获,给敌人一个毁灭性的打击,扭转了陕北的战局。这也是我要写这部作品的主要原因之一。
需要说明的是,书中的大部分细节是真实的,我没有能力杜撰细节,但是这不代表就与历史上的人物有必然联系。写小说,虚构的成分要多一些,读者千万不要按图索骥,做无谓的探究。几十年以前恩怨情仇,都已经过去了,也感谢历史,给了他们一个公正的评说。另外,书中有大量的民歌元素,有些歌词是引用了人们口口相传的传统民歌,比如《蟠龙街》《打天祉园》等,有些是作者根据故事情节的需要,将原民歌进行了改造,编写的。这个功劳是大家的,是祖先留下来的遗产,我不敢据为己有,为此,特作说明。感谢这块土地,感谢她厚重的文化沉淀。
特别遗憾的是,在小说初稿完成后,我父亲去世了。此前,我并没有给他说过我有写这本书的打算,主要是自己信心不足,不敢贸然对人谈起。但我父亲好像有预感一样,每回我回家探望他,他都要给我讲在当年的经历。八十多岁的人了,陪着我上山爬坡,指认当时事发现场,说一些看似并不重要的细节。后来,初稿写完,我回家看他,想将一些含糊的细节再核实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看着我,嘴唇动着,好像要给我说什么,但最终没能如愿。还好,不管咋样,总算是完成了写这本书的心愿,也做完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历史是先人们书写的,也希望后人们不要忘记曾经经过的这段血肉历程。
作者
(全文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