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惊恐的脸在这尊石像上浮现,河本就像被扼住喉咙的鸭子一样拼命挣扎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一声低沉的梵音在镇台上响起,瞬间引起万千呼应,兽王奋起余威,重新振作起来,在梵音萦绕下,河本所在的镇台上缓缓升起一团红色的火焰,石像在火焰的炙烤下渐渐熔化,化作赤红的铁汁顺着镇台的符纹流下,犹如一朵昙花在暗夜里渐渐绽放。河本透明的身躯也被这绽放的昙花包裹,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正义从来不会缺席,河本阁下,慢走不送!”于谦冷冷的望着眼前的一幕,身形虚踏,搀扶着怀中女子落到柳老等人面前。
白光环绕下,白衣女子逐渐虚化,尚姬搀扶着柳蓓从白光中走出,只见柳蓓脸色蜡黄,弯腰在镇石上呕吐不止,柳老等人连忙围了上来,想要查看柳蓓的伤势。
“妹妹这是脱力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尚姬声音虚弱,看得出来,她也在勉强坚持。
扑通一声,众人身后的于谦一头从镇台上栽下,又在镇台边缘翻滚下去,直接掉进了河里。田师长等人一看,这边更要紧,又连忙张罗卫兵下水去捞,却被林峰拦住,刚才于谦大展神威,相信也是透支了身体,不过林峰早已经猜了出来,于谦身上的古怪和这水有很大关系,待在水里对于谦来讲或许是最好的治疗。就告诉大家不用担心于谦,还是先想办法把尚姬和柳蓓抬出去为好。
于谦在水中飘啊飘,水中原本清晰的河床却渐渐模糊起来,大战之后,精神一旦松懈下来,整个人都垮了。刚才于谦突然收回杀招,将河本拖上镇台,交给兽王家族处理,其实河本猜对了一半,于谦的斫龙阵确实是撑不下去了,一方面是于谦功力浅薄,对于该阵列的领悟和运用尚显生涩,更重要的是身边的尚姬和柳蓓再撑下去,有心脏爆裂的危险。尚姬的修为传自当年白衣侍跟随娘娘时对紫衣经的领悟,虽属正统,但一代代传下来,也渐渐偏离了本源,而柳蓓更仅仅是师承于柳爷的内外修为,和紫衣经沾不上边儿,虽有玳瑁手链加持,但这种对紫衣经法术的运用,对柳蓓来讲,更是伤及本元。于谦发现两人的合体,在施法上已经有顿挫的迹象后,担心伤到两人元气,不得已提前中止。而像河本这样的水僵,身体似有虚形而无肉体,任何物理上的攻击都不能伤其分毫,只有借助于这洞庭中的大斫龙阵,反噬其元神,才能将其形神俱毁。
于谦困了,累了,躺在嫩绿的草原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一动也不想动。一声低沉而又悠远的号角响起,不远处,一座丘陵背后,一队队体形硕大的恐龙,排成整齐的军阵向西方进发,就在昨日,大巫师接到了女娲山前线的银鸢飞报,战事吃紧,急需援军,接信之后的大巫师将自己关在洞中,久久不曾言语,与南方荒蛮的战争已经进行了三百年,自从敌人出现了一名武丁的君王之后,鬼方国的符咒越来越不管用了,终于熬死了武丁,熬灭了殷商,但接下来南国又出现几位武君,这些君主热衷于开拓疆土,一步步的挤压鬼方人的生存空间。终于在两年前,双方再次爆发大战。这是又要出征了吗?听说那南国气候不同于此处,那里更适宜生存,人口繁衍很快,战场上的损失,可以很快的补充起来,而自己这边,族里的青壮大半已经抽调到前线长年战斗,越来越多的族人对未来深感无望,不断的向北,向东或者向西迁移,脱离本宗。鬼方能够征调的兵力已经枯竭,大巫师实在不忍心向还不及车轮高的幼童下手。
傍晚时分,一道道命令从王庭中传出,继续征调车轮身高以上的幼童至头发花白的老者,明日开拔,大法师将亲自带领族人携带六甲及全部走兽青壮前往女娲山决战。临行前,大巫师在洞中待了一天,如果此行不归,为了给后世留下翻身的资本,大巫师用自己的精血,布下一个法阵。
一头幼小的甲龙紧随在队伍尾部,发出声声呜咽,却被几头年长的甲龙驱赶,不得再次靠近,最终小甲龙矗立在一座沙丘上,凝望着渐渐消失的亲人,心中泛起阵阵恐惧和愤怒。
大巫师终究没有回来,湖畔的王城也日渐没落,剩下的人们没有了再战的勇气,日日役使着作为牲畜的甲龙,恣意行欢。小恐龙渐渐长大,成长为家族的首领,没有了那几尊可怕石像的禁制,小恐龙心底的愤怒也越来越难以遏制,终于有一天,在湖中的食物变得枯竭时,小恐龙带着自己的家族,就在这贝尔湖畔,在一个热闹的集市上,向自己的主人发起了攻击,一时间鲜血涂满了整个王城和草原,惊恐的人们来不及收拾家当,就逃向远方,满身血迹的甲龙再次来到了那座山丘上,跪俯在山顶,看着下面刚刚被自己摧毁的集镇,看着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怒气宣泄完毕,心中亦充满悔恨:我这样做,真的对吗?转首凝望着西方,在那遥远的地方,亲人们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而自己,今后又该何去何从?
没有了主人,也没有了敌人,恐龙家族似乎从此可以过上幸福生活,然而不久之后,甲龙首领又发现一个更可怕的事情,似乎自那几尊石像离开之后,家族恐龙的阳寿变得和时光一样长久,一千年过去了,没有恐龙因寿尽而死亡,两千年过去了,依旧如此,时光总是无聊的,感受不到死亡的存在,也就没有生命的神圣,没有了光明,只能在这暗无天日被死神抛弃的虚无空间中苟延。随着年岁的增长,小恐龙已经变成老恐龙,心中的恐惧也与日俱增,整个家族都被这种恐惧笼罩着。直到六十多年前的一天,一个黑衣人来到了这里,仔细的勘察过洞庭的法阵之后,这个黑衣人告诉自己,他正是自己原来主人的后人,他知道如何让自己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有主人,但也有生老病死的时代。最终,生死交替的欲望占胜了再次被人类奴役的恐惧,老恐龙接受了他的建议,不久之后,几尊石像也回来了,不过,却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儿,还有一个更可怕的灵魂附着其上,老恐龙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明显又是一个圈套。深思熟虑了一夜,儿时面对人类的恐惧,以及父辈战死的苦痛让他做出了决定,不能再回到从前,不能再被奴役,不能再被当作杀戮的工具,于是老恐龙带领家族夺回了石像,将其抛在贝尔湖底,永远湮没在人类视线之外。
一甲子的时间,对于老恐龙3000年的寿命来讲并不算长,但一旦有了另一种生存的希望之后,这种长时间啃噬这酸涩的岩石,还有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中,难以忍受的与时光同在的不死之苦,却让它时时面临着抉择的煎熬,是继续这样下去,还是迎回那些石像,换一种活法?左右两难的痛苦又让老恐龙心中渐渐滋生起一种怨气,为什么我必须要在这两者之间选择,为什么我不能带领家族重回外面的世界,追随前辈的荣光,这片天地,你们人类可以拥有,而我,亦可以拥有。不知不觉中,怨气聚集,渐渐变成一股戾气,终于在家族幼兽中毒的那一刻爆发,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疯狂的那天,老恐龙重整战队,再次利用祖先传下的阵法,冲向了冒犯自己的人类。有那么一刻,老恐龙有种再次冲进人类世界,大开杀戒的想法。然而情况有了变化,外面的世界变了,在前锋冲击时,跟随在后的老恐龙又发现了这个新的危机,人类没有启用自己畏惧的符咒,而是使用了一种更可怕的武器,那种不断喷出火光的武器打在自己战士的背上,不时将坚硬的甲片撕碎。就连自己,在被几枚火器击中之后,那种痛不欲生的撕裂几乎让自己窒息,并且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年轻人,其身法与过去那些施法的术士如此相近,也让老恐龙心生恐惧。虽然自己胜了,但老恐龙心中的阴霾却越来越重。
命运总是在你最绝望的时候给你打开一扇窗,一个年轻的人类出现了,他挽救了幼兽们的性命,他身上那种似曾相识的气质,在经历几次搏斗之后,竟然抚平了自己的戾气,同时又给了自己希望,也许,有可能,通过更柔和的方式,再次争取到他的相助,夺回石像的控制权,避免被黑衣人奴役,再次被当作杀戮的工具。
“兽王兄,你这是准备走了吗?”不知何时于谦已经出现在镇台之上。
兽王深邃的眼眸幽幽的望着盘膝坐在自己脚蹼上的年轻人,真到了抉择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有如此多的不舍和眷恋,只是,也由不得自己选择了,六甲重新归位,这个洞庭,自己的家,再次回到人间,生老病死的轮回已经开始,这些已经足够了,即使自己的身体,在刚刚催动血祭法阵后,已经衰老的无法站起来。
“生是一种权利,死亦是一种权利,众生皆愿求得长生,却不知长生亦是一种苦,而兽王兄欲求死而换得全族繁衍空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于谦望着兽王深邃的眼眸,语气平淡,兽王宁可结束生命,也不肯去涂炭人世间,让人敬佩。而世间的人类,包括自己却放不下利益得失,一时间内心感慨万千。
蹼掌轻轻一送,于谦已经飘落在地,镇台上,兽王猛然站起,伸了脖颈,对着洞顶发出一声呜呜的长呜,而其它镇台上,恐龙长老也纷纷站起,发出或长或短的和鸣。兽群中,十几头甲龙和翼龙,以原来于谦乘坐的那头翼龙为首,纷纷上前,分立于兽王及众长老镇台下侧。
等于谦再次回首望过去时,只见那两只熟悉的红灯笼已经合上,兽王身上的鳞甲如同风吹过的灰烬般片片飘落。淡绿色的液体从全身漫出,液体的表面又散发着微弱的红光,犹如正在燃烧的酒精的颜色,兽王巨大的身躯此刻变得像一尊正在熔化的蜡像一般,慢慢的变矮缩小,而熔化的蜡液并没有像河本和青木那样顺着符纹流下,反而是向上,与其它镇台上长老们正在熔化的蜡液在半空中汇集,凝聚成一个保龄球大小,绿中带红的光球,在于谦头顶不远处盈盈盘旋。洞庭中,又有不计其数的恐龙身上爆出绿中带红的光芒,身体同样开始熔化,在洞庭正中光球的招引下,化作丝丝缕缕的光芒汇聚在一起。
镇台下面,梵音又起,在翼兽首领的带领下,众接任长老纷纷跃上镇台,矗立在这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镇台上,接受下面众兽的赞颂和伏拜。权力的交接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平静完成。
于谦注意到,这光球一直追随着自己,兽王似乎还有未了的心事。
“诸位不出此洞,人类永不滋扰!于谦对着光球喊道,语气平静,却郑重承诺。
头顶的光球似乎是明白了于谦的话,盘旋着越飞越低,最后在洞庭炸开,化作万千星星点点,镶嵌在洞庭上的符纹中间,犹如满天繁星,照亮了整个洞庭。亮光之中,似乎有一道金光直射向于谦的印堂。
“呜呜……咯咯咯……”在翼兽首领的带领下,洞庭里响起山呼般的嚎叫,紧接着活着的恐龙又汇聚在一起,很快再次堆起恐龙塔,翼兽首领自镇台上跃下,驮起于谦后飞向塔顶。
“诸位不出此洞,人类永不滋扰!”,这一声,于谦朝着仍在发呆的众人喊道。
“永不滋扰~”石台上一个声音声嘶力竭,正是罗教授,只见他狂热的挥舞着手臂,整个人处于癫狂状态,似乎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年少轻狂时的感觉。毛处长轻碰了一下柳老,已经呆呆望了半天的柳老反应过来,高举起右臂:“永不滋挠,永不滋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