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骁在前开门,沈俊彬始终站在他的一步之外。
他感觉自己此刻像是个参观博物馆的小学生, 不敢乱伸手、不敢乱说话, 心有抵触不想来这一遭,又不敢不来。
盛骁明明只说了一遍, “同事”、“朋友”两个词却幻化出了无数个分丨身, 络绎不绝地往他耳朵里钻, 让他脑子乱得嗡嗡作响,想不清任何事情, 只迷迷糊糊地知道这破玩意是鸡肋、黄连, 吃下去早晚得悔得抠着嗓子吐, 但不来这一趟, 就连鸡肋炖黄连都没得吃了。
他在进退维谷之间每踏出一步就震落自己身上的一点儿傲气,如今站在盛骁门前,大势已去,他是乌江项羽, 屁都不剩, 只能捅自己两刀。
深更半夜, 盛骁荷包鼓鼓, 自然喜气盈盈,开了门一回头,热情得像老乡见了解放军, 招手道:“你站那不冷啊?进来进来!”
从门口往里一望,沈俊彬快要窒息了。这间屋内几件简单的家什无不见证过他的激情,留下过他的温度和痕迹, 他一想起来就面红耳赤,实难泰然处之。
盛骁潇洒地脱了外套,拍拍沙发另一端:“坐。”
沈俊彬规规矩矩地坐下,腿伸得不太远,眼也只盯着自己前方的一块地面。
盛骁客气地问:“喝水吗?”
“不了。”沈俊彬抬手示意他别忙活,“我坐会儿就走。”
盛骁露齿粲然一笑:“正好,杯子上回让你打了。”
“……”刻意回避的那天刚刚好不容易藏到一边,又被人迎面提起,沈俊彬胸口一闷,缓缓点了下头,“过两天我给你买套新的。”
“好啊。”盛骁一个字也没推辞,立刻欢喜地答应,“那你别忘了啊。”
沈俊彬:“……”
盛骁答应得太流畅,像守株待兔许久的农户,也像是准备好锅的灰太狼。
他感觉盛骁并不是真想问自己要不要喝水,仅仅是为了提点“损坏照价赔偿”一事。
以肺为首的一干内脏正在默默出血,可是他不能对盛骁发火,吐又吐不出来,他可能会这样稀里糊涂地流血而死。
如果他死了,盛骁不会马上发现,只会在他身边先吧嗒吧嗒地吐口水数钱,再给没进门的新杯具设计地方安置。
这个人一定是透过空气看到了未来盆钵满盈其乐融融的场面,否则不会笑得这么开怀。
沈俊彬愈发觉得自己要死了,可也不甘心让这个无情之人欢快地活着。
他慢条斯理地说:“忘不了。我给你买套塑料的,保你打不碎。”
“密胺的吧,”盛骁眯着眼,狡黠一笑,“沈总挣那么多钱,不对同事好一点儿吗。”
看沈俊彬正襟危坐寡言少语,不似从前活蹦乱跳,盛骁既新鲜又稀奇,还有点儿不太习惯。他想逗逗他,谁知两句就被沈俊彬的刀子嘴剌了一道。可他不但没有一丁点儿被人羞辱的脸热,反而踏实了。
“对了,今天宴会怎么样?”盛骁问,“超额多少了?够不够发奖金了?”
“今天……”沈俊彬张嘴正要说,但话到嘴边他又心烦——宴会厅里的那点儿配合和盛骁的千里往返相比实在乏善可陈,而且他本人一整日都处于一种茫茫然魂不附体的状态中,多亏提前定好了计划,不然肯定出事。
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道:“就那样吧。”
盛骁:“‘那样’是‘哪样’啊?”
被他爹往脑门儿上贴了个“端盘子”的纸条,盛骁心里不太舒服,可他的工资在他爹眼里还真就是个“端盘子”的水平,搞得他不能理直气壮地否认。
他合计着哪天也背一麻袋的现金回去,正处于提起“钱”来就兴奋的阶段。
盛骁掏出手机道:“我自己看吧。”
夜审还没结束,营业额报表看不了,他只能草草翻了翻日报:“你们又培训了?”
沈俊彬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一看培训教室里坐着的人盛骁就明白了,餐饮部这是把宴会厅服务员扔回炉子重新培训服务规范。《规范》虽是老生常谈,但每次出现投诉时都会亡羊补牢紧抓紧训一段日子。
这次加训所为何事,自不用说。
盛骁很惭愧,虽然他爹没有刻意吓人,但无奈天生一张欺压良民的黑脸,十分镇场,往那随便一坐就是本色演绎,比浮夸跳脚的砸场效果更逼真,苦了宴会厅的姑娘小伙子们被吓得心有余悸。
照片里的沈俊彬只露了个脸,离镜头不远。可惜其他人都被没拍晃,就他被拍晃了。
这么看上去有一种他繁忙程度超越所有人,甚至忙出幻影了的滑稽。
盛骁摸摸良心,心觉要是自己再装得若无其事,那就极其缺德了。对别人不方便开口,跟沈俊彬还是可以说的。
他道:“沈总啊。”
沈俊彬安静地坐在一旁,并未理他。
盛骁清清嗓子,好声好气地叫道:“咳……那个,沈总啊。”
身边的人依旧未答。
罕见的和平共处固然心旷神怡,可也不至于封了嘴巴似的不说一句话吧?
盛骁转头一看——
沈俊彬睡着了。
盛骁:“……”
沙发的另一端,沈俊彬用一只胳膊支在扶手上撑住头,构成了一个不太稳固的三角形,堪堪保持着坐姿。就在盛骁盯着他看的同时,那三角形冷不丁地轰然崩塌,沈俊彬的身子擦着靠背“唰”一下歪了下去,脑袋垫着手臂躺在了沙发边缘。
他不但人没醒过来,鼻子还因身体蜷曲、喘气不畅而发出重重的呼吸声:“呼——呼—”
盛骁:“……沈俊彬?”
沈俊彬越睡越香,呼呼声大有演变成呼噜声的趋势。
盛骁:“……”
敢情今天沈总监不是良心备受煎熬才蔫头耷脑的,是太困了吗?
沈俊彬睡得急,却没睡太沉,盛骁拿出一条被子给他盖上,刚掖了一下被角,他就动了动。
“在这睡吧。”盛骁轻声说,“早餐备餐之前我叫你起来,放心。”
沈俊彬微微皱了一会儿眉,挣扎片刻,眼睛到底也没能睁开哪怕一条缝儿,看来是被周公抓紧了手,一时脱不开身。
听了盛骁的话,他闭着眼“哒哒”两下蹬掉了皮鞋,把腿勉强收进沙发,没过几秒就呼吸悠长,睡得与世隔绝。
盛骁屏着气,悄无声息地弯腰蹲在沙发前。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能细看沈俊彬的时候。
寻常情况下,如果他们两个人离得这么近,那么多半会有至少一方已经被神经兴奋冲昏了头脑,抱着对面开始啃。盛骁扪心自问,他还真没以这样平和的心态看过沈俊彬,乍看之下居然有点儿绝不敢告诉其本人的眼生之感,只能说是似曾相识。
沈俊彬脸上挂了淡淡的倦色,上下眼皮闭得像是粘在一块儿似的结实,一颤不颤,睫毛也没空瞎哆嗦,沉沉地垂着。
盛骁看了一会儿,霍然想明白了,不是他没细看过沈俊彬,是这个人心里的东西太多,一闭上眼,遮住了心门的去路,就像是换了个人。
沈俊彬闭眼时有一道清晰的内双皱褶,似一笔挥就,呼两厢相应。谁能想到这一道褶儿里藏了多少的人情练达和博闻广识,内敛了多少走南闯北的身经百战呢。
盛骁当然也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才想多看看。
沈俊彬的专业水平无可置疑,活生生是一部赚钱的机器,他对于百翔的那些规矩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盛骁曾被他玩得焦头烂额,两人针锋相对了短暂的几个片刻,可说到底,沈俊彬好像也没让他吃什么亏。
希望等这小子再睁开眼时,那双眸子依旧是一片收放自如的清明澄净。
至于私下里,虽说盛骁做了“上面”的那一个,但他并未因此认为自己略胜一筹。沈俊彬不亲口说点儿什么,他总怀疑自己没把他伺候服帖。
沈俊彬并不是不会说好话,盛骁清楚记得这张嘴曾经甜得很贴心,说过许多简洁明了、语意贴切无比的词语,正正好好嵌到他心坎儿里。
至于那些话下不下流,粗不粗俗……
鲁迅先生曾说过:“面具戴太久,就会长到脸上。”人类在礼教的外衣下久了,变得羞于表达真情实感,其实这是不对的,没有公正的批判和无私的鼓励,科学技术怎么进步呢?
相比之下,沈俊彬昔日的坦诚越发显得刺激可爱,且弥足珍贵。
若要高雅地交谈,那不要来上床了,去插花吧。
哦——盛骁想了想,他还真的在插花。
那么他们也是很高雅的了,自成一派,不需旁人认可的高雅。
天未亮,盛骁定的闹钟还没响,沈俊彬的生物钟已先一步奏效。
“咚咚。”他极轻地敲了两下房门,试着喊了一声:“盛骁?”
盛骁从被窝里钻出来应道:“哎!”
沈俊彬隔着门,声音闷得很是挠人心肝儿:“我先走了,你睡吧。”
“好嘞,你不喊我我一直睡着呢。”盛骁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你要到点儿了,快走吧,拜拜。”
沈俊彬在客厅沙发上睡觉,他总有那人会一翻身掉下来的担忧,担心不偏不倚正好摔坏脑干、动脉窦之类要命的地方,于是时刻准备着叫救护车。他以为沈俊彬走后自己能踏踏实实睡得很好的,至少睡到下午两点以应对晚上的夜值,谁知沈俊彬一走他连眼都闭不上了。
客厅里,沈俊彬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沙发上。
时间还早,外面却亮得反常。
下雪了。
雪下了一整夜,楼下有同样早起的人们,正用两只手笨拙地扒着车窗和车前盖上的雪。
盛骁蓦然想起,沈俊彬停车的那排车位属于物业不管的免费停车带,自然也没人铲雪。扫大街的环卫工就更加不管了,扫雪都绕着有车的车位一米扫,免得出现刮擦牵扯不清。
沈总的那个底盘……盛骁随手披了件衣服,穿着睡衣下了楼,一直跑到小区外。
想象中沈俊彬暴躁地扒着雪,气得砸自己车的场面并没有发生,盛骁也没能拦腰把人抱到一边让他消消气,更没能出面英雄救美。
小区门口路灯下的车位早已空了。
看起来某人是用专业的铲雪工具清出了一条道,不但轻松从车位延伸到马路,还把铲开的雪整齐地堆在了不影响前后车的位置。
盛骁白跑一趟,哆哆嗦嗦地捏紧了领口,牙齿“哒哒哒哒”打着颤往回走。
我们沈总监跑得还是这么快啊。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那个,请个假!
今天都这么晚了,明天就不更了!qwq